摘 要  宋仁宗嘉 祐 六年（1 0 6 1 年）狀元、當時的山東掖縣人王俊民，是個自我約束甚嚴的正派人物 ，與宋代以來種種以王魁為題的話本、戲劇中那個“姓王，名魁，字俊民”的負約背恩之徒風馬牛不相及。

宋代狀元中，有不少人或被寫進了話本，或被搬上了舞臺，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仁宗嘉祐六年辛丑（1 0 6 1 年）科狀元王俊民便是最典型的一個。

王俊民何許人也？綜合《宋人傳記資料索引》“王俊民”條、《中國歷史大辭典》（宋史卷）“王俊民”條、《齊東野語》卷六、《宋詩紀事）卷二二等有關資料，可得大概情形如下。

王俊民（1 0 3 6 ～1 0 6 3 年），字康侯，宋萊州掖縣（今山東省萊州市）人，祖上世代條農．其父王弁，字子儀，以《詩經》學究登科，歷任鄆州司理、開封府判官、太湖縣令等職。俊民自幼好學，性格剛毅嚴峻。1 7 歲進入太學，嘉祐六年狀元及第。初授大理評事銜（此為慣例），就職徐州通判。次年抽調為應天府（治今河南商丘市）府試發解官，突然身患狂疾，胡言亂語。因此，仍回徐州本任治療調理。不久，病情緩解，但這突發的怪病令他一直悶悶不樂。為了除根，繼續尋醫問藥．嘉祐八年（1 0 6 3 年）五月，因用藥不當，洞泄虛脫，無人照應而卒，年僅2 7 歲。

他狀元桂冠剛剛到手，尚未來得及稍稍表現一下自己的才能，使作了來去匆匆的歷史過客，是頗可惜的。

王俊民雖然只活了2 7 歲，經歷很簡單，為人也很正派，有關的文藝作品卻相當多，而且多數作品都將其主人公王俊民塑造成了負心漢。

《醉翁談錄》所記宋代話本中，“傳奇類”有《王魁負心》，“負約類”有《王魁負心桂英死報》，胡士瑩先生認為，這兩個名目不同的話本實際寫的是同一個故事①。說的是，書生王魁下第后到妓院消愁解悶，碰到一個色藝兩全的妓女敫桂英。兩人互相愛悅，并一起到海神廟里發誓，要白頭相守。從此，王魁讀書應考的費用全由桂英籌措。后來，王魁中了狀元，卻另娶高門，拋棄了桂英。桂英怨憤自殺，其冤魂纏住王魁索命，終于報了仇。

這個故事，至少是起于王俊民成名之前，后來就慢慢附會到了王俊民身上。有的本子一開頭就介紹說：“那秀才姓王，名魁，字俊民。”有的本子則說，王魁的“魁”字不是人名，而是狀元的別稱。

胡士瑩先生還指出，較早以筆記形式記載這個故事的是張師正的《括異記》卷三《王廷評》條②。該條已直接將歷史人物王俊民的某些經歷跟傳說揉在一起了。題目《王廷評》中“廷評”是王俊民中狀元后最初的官銜“大理評事”的別稱。原文開頭部分說：

王廷評俊民，萊州人，嘉祐 六年進士，狀元登第，釋褐廷尉評（亦即大理評事——筆者），簽書徐州節度判官，明年，充南京考試官。

這些都是王俊民的真實經歷，當時的“南京”指的就是宋州應天府。原文接著說：

未試間，忽謂監試官曰：“門外舉人喧噪，詬我，何為不約束？”令人視之無有也。如是者三四。少時，又曰：“有人持檄逮我。”色若恐懼，乃取案上小刀自刺，左右救之，不甚傷．即歸本任醫治。逾旬，創愈，但精神恍惚，如失心者。

這段有一定事實依據，但已加進了虛構成份．原文還說：

家人聞嵩山遣士梁宗樸善制鬼，迎至，為符召為厲者．夢一女子至，自言為王所害，已訴于天。俾我取償，俟與簽判同去爾。旬余，王亦卒。或聞王未第時，家有井灶婢，蠢戾不順使令，積怒，乘間推墮井中。又云，王向在鄉里與一娼妓切密，私約俟登第娶焉。既登第為狀元，遂就媾他族．妓聞之，忿恚自殺，故為女厲所困，夭閼而終。

這些便主要是傳聞與臆測了。張師正本人也無所適從，只好并陳異說。

張師正，字不疑，宋仁宗時中進士甲科，曾任太常博士．神宗熙寧中（約公元1 0 7 3 年前后）為辰州帥。他前后游宦4 0 年，不得重用，于是“推變怪之理，參見聞之異”，作《括異記》1 0 卷，又有《倦游雜錄》8 卷③，此人跟王俊民大體同時．王俊民為宦時間短暫，很可能他們并不相識，至少，張對王了解甚少，所以碰到“見聞之異”就記錄下來，而未考其真偽。這則筆記雖已粗具情節，但畢竟還很簡略。

后來，李獻民于徽宗政和元年（1 1 1 1 年）撰成專記艷異事的《云齋廣錄》，其卷六《麗情新說》中載有《王魁歌》，引言云：“賢良夏噩嘗傳其事”。周密《齊東野語）卷六引初虞世《養生必用方》亦云：“康侯既死，有妄人托夏噩姓名作《王魁傳》，實欲市利于少年狎邪輩，其事皆不然．”

據［嘉靖］《池州府志》卷七載，夏噩還真有其人：

夏噩，中正孫，中才識兼茂科（還真是所謂“賢良”一筆者），知長洲縣，以直坐廢．文彥博惜之，奏復其官，人以為不愧家教云。

又載：

夏中正，歷官俱有能聲。嘗知本縣（貴池縣－一筆者），以鄉黨非刑威所宜施，每面訓之，人咸悅服，自相戒飭，無干紀者。轉職方員外郎，尋告歸。

這個“不愧家教”的夏噩看來頗正直，且受到文彥博（1 0 0 6 —1 0 9 7 年）的重視，那么跟王俊民亦屬同時代人。上引《夏噩傳》并未提及他有何著述。作《王魁傳》的是否就是這個夏噩，抑或他人托名夏噩，都無從查證。很可能經署名夏噩者一改編潤色，關于王俊民背約負心的故事就更為有聲有色，因而流傳更廣了。

到了宋哲宗紹圣元年（1 0 9 4 年）九月，此時王俊民已作古3 1 年。跟王俊民同鄉、同學而且又是世交的名醫初虞世，實在看不過夏噩編造的《王魁傳》對亡友形象的歪曲與貶低，就在自己的傳世之作《養生必用方》中借解釋藥理為王俊民辯誣。其文曰：

_ 狀元王俊民，字康侯，為應天府發解官，得狂疾，于貢院中嘗對一石碑呼叫不已，碑石中若有應之者，亦若康侯之奮怒也。病甚不省，覺，取書冊中交股刀自裁及寸，左右抱持之，遂免。出試院未久，疾勢亦已平復。

予與康候有父祖鄉曲之舊，又自童稚共筆硯嘉祐 中，同試于省場。傳聞可駭，亟自汶拿舟抵彭城。時十月后矣，康侯亦起居飲食如故，但 愔愔h 不樂．或云：“平生自守如此，乃有此疾。”予亦多方開慰。歲暮，予北歸，康候有詩送予云：“寒窗一夜雪，紛紛來朔風。之子動歸興，輕袂飄如蓬。問子何所之？家在濟水東；問子何所學？上庠造化宮。行將攜老母，寓居學其中。”

予既去，徐醫以為有痰，以金虎碧霞丹吐之。或謂心臟有熱，勸服治心經諸冷藥．積久，為夜中洞泄，氣脫內消，飲食不前而死。

康侯父知舒州太湖縣，遣一道士與弟覺民自舒來云：“道士能奏章達上清，及訴問鬼神幽 暗中事。道士作醮書符，傳道冥中語云：" 五十年前打殺謝、吳、劉不結案事。" ”康侯丙子生，死才二十七歲，五十年前，豈宿生邢？康侯既死，有妄人托夏噩姓名作《王魁傳》，實欲布利于少年狎邪輩，其事皆不然。

康侯，萊州掖縣人。祖世田舍翁。父名弁，字子儀，誦《詩》登科，為鄆州司理。康侯十五余歲，三兄弟隨侍，與予同在鄆學。予儀為開封軍巡判官。康侯兄弟入太學。不三年，號為成人。子儀待蘇州昆山缺，來居汶，康侯兄弟又與予在鄆學。子儀謫潭州稅，康侯兄弟自潭來貫鄢陵戶。

康侯登科為第一。省試前，父雪昆山事，自潭移舒州太湖縣。康侯是年歸舒州省親。次年，赴徐州任，明年，死于徐，實嘉 祐 八年五月十二日也。

康侯性剛峭不可犯。有志力學，愛身如冰玉，不知里巷俚人語。不幸為匪人厚誣，弟輩又不為辯明，懼日久無知者，故因戒世人服金虎碧霞丹，且以明康侯于泉下。紹圣元年九月，漕河舟中記④。

初虞世，字和甫，《中國人名大辭典》及《中醫大辭典》均載有小傳。他精于醫理，所撰《養生必用方》，歷來受到醫家的重視。他跟工俊民有著特殊關系與深厚的情誼，其記載應是可靠的。筆者以為，生活態度嚴謹的王俊民之所以在傳說中變成了發跡變態的負心漢，乃是由如下幾個因素促成。

其一，他是狀元，天下聞名，人們就喜歡在這種人身上找故事題材。其二，他突然精神失常，亂喊亂叫，且第二年就死了。古人本來迷信。容易產生猜疑與聯想——可能有冤魂纏身。他死時很年輕，人們自然從艷情上動腦筋。其三，他家確清道士作過法，說是5 0 年前的殺人案子未結，這就更給人們虛構故事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其四，原來就有王魁的故事在流傳，那是人們虛構的狀元，現在真有一個姓王的狀元早早死掉了，附會上去猶如順手牽羊、毫不費力。

王俊民被附會進王魁的故事里，在他死后不久就發生了，并由口耳相傳逐漸到見諸文字記載，以后又不斷地被編進劇本之中。譚正璧先生的《話本與古劇》、胡士瑩先生的《話本小說概論》都輯錄了種種有關王俊民的劇本．宋官本雜劇有《王魁三鄉題》1 本；宋光宗朝又有《王魁》戲文一本；宋元之間有《王俊民休書記》；元尚仲賢編有《王魁負桂英》雜劇；明王玉峰進一步改編成較長篇幅的傳奇劇本《焚香記》；明另一劇作家楊文奎則寫有《王魁不負心》劇本，為王俊民翻案。這些劇本大多散佚不存，唯《焚香記》還保存在《六十種曲》中⑤。直至近現代，川陜一帶仍然喜歡上演《活捉王魁》一劇⑥。

民二十三年（1 9 3 4 年）9 月2 4 日，《北平晨報》曾刊謝興堯的考證文章，說王魁就是宋代狀元王俊民⑦；譚先生在介紹了種種有關的話本與劇目之后指出：“王俊民確有其人，且有心疾，可知其生平確有隱事”⑧；胡先生則認為：“王魁故事，宋元間盛傳……王俊民未必就是負桂英之王魁，但在宋代民間卻已把王俊民附會上去。周密（應為初虞世——筆者）雖替王俊民辯白，卻并不能動搖民間傳說。這個故事各書皆未明言時代，胡應麟謂當在宋初，大概是一個流傳較為久遠的民間故事”⑨。

筆者以為，歷史上的王俊民是個很正派的人物，與話本小說及劇本中所描寫的那個“姓王，名魁，字俊民”的負心漢風馬牛不相及。有關的藝術形象只是附會了宋代狀元王俊民的籍貫、狀元頭銜和部分履歷，我們 不能因此而誤解了歷史人物王俊民，進而認為狀元都是些輕狂好色、背約負心之徒。筆者研究中國歷代狀元有年，雖然發現每個朝代的狀元中都有少數品行不端、“有負科名”者，卻并未找到一個有確切記載如王魁那樣的負心漢。

①、②、⑨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中華書局，1 9 8 0 年版，第3 3 2 —3 3 4 頁。

③《中國文學家大辭典》第6 0 0 頁及《中國 人名大辭典》第9 4 7 頁。

④周密《齊東野語》卷六，中華書局1 9 8 3 年版，第1 0 7 —1 0 7 頁。

⑤譚正璧《話本與古劇》，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8 5 年版，第2 5 、2 6 、1 8 4 、1 8 5 、2 3 9 、2 5 1 、2 5 3 等頁，又見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第3 3 8 頁。

⑥、⑦《古今同姓名大辭典》2 4 —2 5 頁“王俊民”條及第8 0 頁“王魁”條。

⑧同⑤，《話本與古劇》第1 8 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