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學危機的產生及其實質
李醒民
[內容提要] 本文在考察了物理學危機的產生及物理學家對危機反應的基礎上,著重論述了物理學危機的實質。作者認為,物理學危機主要是物理學本身的危機,物理學危機在哲學上的表現則是由物理學本身的危機派生出來的,而且,哲學方面的危機也主要是機械唯物主義的危機。
一、物理學危機的產生
自1687年牛頓的集大成著作《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出版以來,物理學此后兩百年間基本上是在牛頓力學的理論框架內發展起來的。到十九世紀后期,已經形成了經典物理學的嚴整理論體系,幾乎能說明所有已知的物理現象。當時,囿于機械論自然觀的物理學家普遍認為,一切物理現象都能夠從力學的角度來說明,未來的物理學真理將不得不在小數點后第六位中去尋找。
正當物理學家怡然自得、盲目樂觀之時,一些實驗事實卻在他們心頭暗暗地投下了陰影。1887年.邁克耳孫和莫雷通過精密的實驗,發現在地球和以太之間并沒有顯著的相對運動,從而動搖了較為流行的菲涅耳的靜止以太說。但是,靜止以太說不僅為電磁理論所要求,而且也受到早先的光行差現象和斐索實驗的支持。這樣,作為光現象和電磁現象傳播媒質的以太這一力學模型在性質上就難以自圓其說,光學和電磁學的力學基礎于是面臨著某種危險。
經典理論所無法解釋的新的實驗事實,即所謂的“反常現象”接踵而來,氣體比熱的實驗結果也與能量均分定理發生了尖銳的沖突。十九世紀中葉,玻耳茲曼和麥克斯韋提出的能量均分定理能夠解釋許多現象,對于常溫下的一般固體和單原子氣體的比熱,也能給出比較滿意的答案。但是對于雙原子和多原子氣體,實測的定壓熱容量與定容熱容量之比顯著地大于理論計算值。開耳芬1900年4月27日在英國皇家學會的講演中,曾稱上述兩個疑難為“在熱和光的動力理論上空的十九世紀的烏云” 。
開耳芬畢竟把物理學的天空看得過于晴朗了。其實,當時物理學的天空并非只有“兩朵烏云”,早在他講演之前,就已經是“黑云壓城城欲摧”,“山雨欲來風滿樓”了!事實上,在十九世紀末,光電效應、黑體輻射,原子光譜等實驗事實也接二連三地和經典物理學理論發生了嚴重的對立。
物理學危機可以說是從1895年之后真正開始的。特別是由于放射性的發現和研究,有力地沖擊了原子不可分、質量不可變的傳統物質觀念。就連那些頑固堅持舊觀點的人,也無法反對大量確鑿的實驗證據,至多只能抱一種走著瞧的態度。
1895年11月8日到12月28日,倫琴在德國維爾茨堡大學實驗室研究陰極射線時發現了X射線。倫琴的發現不僅引起了驚訝,而且產生了轟動,它打開了一個奇妙的新世界。隨后,鈾放射性(1896年)、電子(1897年)、放射性元素釙和鐳(1898年)等一系列沖擊經典物理學理論基礎的新發現紛至沓來。在此基礎上,盧瑟福和索迪于1902年提出了元素嬗變理論。
這一系列接踵而至的新發現不僅動搖了整個物理學的基礎,而且也震撼了兩百多年來在自然科學領域占統治地位的機械自然觀,于是出現了所謂的物理學危機。面對著無法納入力學理論框架的新事物,當時在一些科學家中間曾流行著諸如“物質消失了”,“科學破產了”之類的奇談怪論。這一切,在物理學界造成了一定的思想混亂,進一步加深了物理學危機的嚴重性。
二、物理學家對危機的反應
在世紀之交,物理學家是怎樣看待物理學危機的呢?
當時,物理學家一開始都沒有覺察到物理學危機,至少是沒有意識到危機的嚴重性。他們依然堅信經典力學的理論框架是整個理論物理學大廈賴以建立的基礎,是所有其它科學分支賴以產生的根源。誰也沒有想過,整個物理學的基礎可能需要從根本上加以改造。
英國科學界元老開耳芬沒有覺察到物理學危機。他只是認為,物理學的發展不過是遇到了幾個較為嚴重的困難而已,這些困難能夠通過適當的方案逐一加以解決,而無須觸動整個物理學的基礎。因此他對于動搖這個基礎的新實驗和新理論往往持懷疑態度,甚至公開站出來反對。
引起所謂“紫外災難”的黑體輻射問題本來大大加劇了經典物理學的危機。可是,就連當時深深卷入這個問題的維恩、瑞利、洛倫茲等人都沒有意識到這種危機。他們力圖在經典理論的框架內解決難題,因而始終找不到正確的出路。甚至連量子論的創始人普朗克當時也沒有認識到這種危機。因此,他的開創性的工作不是自覺的,而是被迫的。難怪普朗克在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后便開始猶豫彷徨,他懷疑自己的推導可能有某種缺陷,竭力設法把量子論與經典理論調和起來。至于維恩、瑞利,直到1905年都不同意量子概念,洛倫茲在1908年的羅馬講演中也表示難以接受普朗克的理論。
在玻耳茲曼看來,實際上存在著一種危機,但它只是哲學危機,而物理學本身不存在危機。玻耳茲曼1904年在美國圣路易斯國際技術與科學會議的講話中表示,問題在于哲學錯誤而不在于科學研究的不可矯正的缺點。物理學的迅猛發展清楚地表明,錯誤在于把研究某些普遍特征的問題,如因果性的本質、物質和力的概念等任務托付給哲學了,而“哲學在闡明這些問題時顯然是無能為力的。” 玻耳茲曼認為,反對哲學的斗爭是使物理學獲得解放的首要條件,因而他十分激烈地進行了這一斗爭。玻耳茲曼是一位堅定的機械唯物主義者,他所反對的當然是一些唯心主義的哲學流派。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無論在他生前或死后,以實證論為代表的唯心主義哲學思潮廣為流行,許多人錯誤地認為物理學危機導致了科學的破產和唯物主義的失敗,從而引起了一定的思想混亂。例如奧斯特瓦爾德就宣稱,物理學的發展已經面臨著危機。要消除這種危機,只能借助于物質消失的哲學見解,把實體的屬性讓給能量(即唯能論)。皮爾遜也聲稱,“當前的危機實際在于”,“人們把物質看做是物理學的基本概念,”“現在似乎很顯然,電必定比物質吏為根本。”皮爾遜由此得出唯心主義的結論:“渴求給每一個概念都賦予客觀性,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這些一度時髦的哲學很容易把物理學引入歧途,玻耳茲曼堅決反對它們是值得稱道的。但是,他的作法沒有、也不可能取得過大成效,因為作為他的戰斗武器的機械唯物主義也正處于深刻的危機之中。而且,他又斷然否認物理學本身存在危機,這就使他無法對癥下藥。因此玻耳茲曼雖然早先為經典物理學的發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但是在世紀之交物理學大變革時期,他卻看不到變革經典理論及其基礎的必要性和緊迫性,未能對已經出現的物理學革命的形勢提出有預見性的見解。
1905年之前,愛因斯坦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他不可能有多少言論和文章公諸于世。但是,從他后來的追憶以及別人所寫的有關材料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愛因斯坦在世紀之交對物理學危機具有深邃的洞察和獨到的見解。在前人的實驗和研究工作的基礎上,愛因斯坦看到物理學危機表現在兩個基本方面。其一是力學和電動力學兩種理論體系之間嚴重不協調。在這方面,他認為消除危機的出路是:擺脫居統治地位的教條式的頑固,擯棄絕對空間和絕對時間觀念,就能為整個物理學找到一個可靠的新基礎。其二是由于普朗克對熱輻射的研究而突然使人意識到危機的嚴重性。這就好像地基從下面給挖掉了,無論在什么地方也看不到能夠進行建筑的堅實基礎了。值得注意的是,愛因斯坦透過一些實驗事實與舊理論的矛盾,進一步察覺到經典物理學理論基礎,即其基本概念和基本原理的危機。因此,他漸漸對那種根據已知事實用構造性的努力去發現真實定律的可能性感到絕望了;他確信,只有發現一個普遍的形式原理,才能使我們得到可靠的結果。由于愛因斯坦對物理學危機和擺脫危機的出路具有真知灼見,因此他能夠以破竹之勢,于1905年一舉在上述兩方面取得劃時代的突破,全面打開了物理學革命的新局面,使物理學有可能消除危機。
在當時科學界的知名人士當中,對物理學發展形勢看得最為清楚的是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和天文學家昂利?彭加勒。他在1905年出版的《科學的價值》中,第一個明確地提出了物理學危機,并對它進行了比較全面的分析和論述。彭加勒認為,物理學危機是新的實驗發現與經典物理學的基本原理發生了無法調和的矛盾。危機是好事而不是壞事,它預示著一種行將到來的變革(彭加勒把鐳譽為“當代偉大的革命家”),是物理學進入新階段的前兆。他正確地指出,要擺脫危機,就要在新實驗事實的基礎上重新改造物理學,使力學讓位于一個更為廣泛的概念。他一再肯定經典理論的固有價值,尖銳地批判了“科學破產”的錯誤論點。他還預見到了新力學的大致圖景,對科學的前途滿懷信心。鑒于作者對彭加勒關于物理學危機的基本觀點已有專文討論 ,此處不擬贅述。
三、物理學危機的實質
盡管彭加勒在《科學的價值》中專用一章(第八章:物理學當前的危機)詳盡地論述了物理學危機,但是他主要是從物理學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的,他沒有徹底地從認識論的角度加以發揮,正如列寧所說,“他對這個問題的哲學方面沒有多大興趣”。
可是,法國的哲學問題著作家萊伊在《現代物理學家的物理學理論》(1907年)一書中非常詳細地論述了這一方面。在談到物理學危機的實質究竟是什么時,萊伊說,在十九世紀前六十年中,物理學家在一切根本問題上是彼此一致的。他們相信對自然界的純粹力學的解釋,他們認為物理學無非是比較復雜的力學,即分子力學。他們只是在把物理學歸結為力學的方法問題上,在機械論的細節問題上有分歧。現在,物理化學的科學展示給我們的景況看來是完全相反的。嚴重的分歧代替了從前的一致,而且這種分歧不是在細節上,而是在基本的、主導的思想上。一方面,萊伊指出,物理學危機是“新的大發現所引起的典型的發育上的危機,”“危機會引起物理學的改革(沒有這點就不會有進化和進步)”,“從而新的時期就開始了。”“在若干年后觀察事件的歷史家,會很容易地在現代人只看到沖突、矛盾、分裂成各種學派的地方,看到一種不斷的進化。看來,物理學近年來所經歷的危機也是屬于這類情況的(不管哲學的批判根據這個危機做出什么結論)。”另一方面,萊伊又指出,“對傳統機械論所作的批判破壞了機械論的這個本體論實在性的前提。在這種批判的基礎上,確立了對物理學的一種哲學的看法。”“依據這種看法,科學不過是符號的公式,是作記號的方法。”(轉引自文獻[5],第259~262,311~312頁,以下引用該書只注頁碼)列寧在分析了物理學危機和萊伊的有關評論后強調指出:“觀代物理學危機的實質就是:舊定律和基本原理被推翻,意識之外的客觀實在被拋棄,這就是說,唯物主義被唯心主義和不可知論代替了。”(第264頁)
對于物理學危機的實質的看法,目前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見解。第一種見解認為,列寧強調了危機的兩個方面,即物理學方面和哲學方面。例如,有人說,這兩方面在于:第一,這是舊概念、理論、原則等等與物理學的最新發現相矛盾;第二,這否定了在意識之外存在著客觀實在。有人雖然也認為,物理學危機是物理學理論的變革和做出唯心主義認識論的結論相結合所造成的,但是卻強調,關鍵在于做出唯心主義的結論所造成的。第二種見解則斷然認為,物理學根本不存在什么危機問題。例如,有人說:“危機”不是發生在物理學問題上,而是發生在哲學認識論問題上。有人說:危機并不是由自然科學本身引起的,而是唯心主義和不可知論侵入了自然科學領域的結果。
第二種見解顯然是錯誤的。首先,它完全違背前述的物理學發展的歷史事實,這是最根本的一點。事實上,物理學危機是物理學本身發展過程中出現的一種必然現象,它是新的革命性的發現與舊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原理發生了尖銳的、不可調和的矛盾的結果,而不是唯心主義和不可知論侵入自然科學領域的結果。要知道,物理學不僅在它的孕育時期,而且從它誕生的第一天起就遭到過唯心主義和不可知論的侵襲(甚至還沒有擺脫神學觀念),此后也無時無刻不受到侵襲,但是物理學并沒有老是處于危機狀態。可見,唯心主義和不可知論侵入物理學并不是物理學危機產生的根本原因。 其次,科學發展的“危機—革命”觀(恕我用此名詞代表彭加勒等人的科學發展觀)是符合某些科學部門在某個歷史時期的發展實際的。最早提出物理學危機的彭加勒就依據歷史事實認為,當前的物理學危機是物理學本身的危機,其實質是新的實驗事實與經典物理學的基本原理(卡諾原理、相對性原理、牛頓原理、拉瓦錫原理、邁爾原理)發生了尖銳的矛盾,這些矛盾是在舊理論框架內無法解決的。彭加勒認為,物理學發展史向我們表明,物理學在此之前已經歷過一次危機(中心力物理學的危機),它促使我們“舍去舊的見解”把物理學推向一個新的階段(原理物理學)。彭加勒指出,當前原理物理學又面臨危機,而擺脫危機的出路在于:“力學必須讓位于一個較為廣泛的概念,這種概念將能解釋力學,而力學卻不能解釋這種概念。”
被譽為自然科學大革新家的愛因斯坦不僅在世紀之交洞察到經典物理學在兩個方面存在著嚴重的危機,而且后來還多次闡述他的科學發展的“危機-革命”觀。在愛因斯坦看來,差不多科學上的重大進步都是由于舊理論遇到危機,在實在跟我們的理解之間發生劇烈沖突時出現的,這種沖突迫使我們排除根深蒂固的偏見,創造出新觀念和新理論,從而導致科學革命。愛因斯坦在1922年8月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就叫做“論理論物理學的現代危機” 。他在該文中指出,一定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假設(基本原理)構成了物理學的基礎。“科學的進步會引起它的基礎的深刻的變革”,“近二十年來已經弄清楚,物理學的這個基礎……抵抗不住新的實驗數據的沖擊”,它同實驗“甚至產生了內在矛盾”(危機),從而標志著“整個物理學的基礎可能需要從根本上加以改造”(革命)。愛因斯坦的這些議論具有真知灼見。
當代科學史家和科學哲學家庫恩進一步使“危機-革命”觀系統化。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不僅把“危機”作為他的科學發展的動態模式(前科學→常規科學→危機→科學革命→新的常規科學……)的重要環節,而且用相當篇幅專門論述了“危機”。在庫恩看來,當一種反常現象達到看來是常規科學的另一個難題的地步時,就開始轉化為危機和非常科學。一切危機都是從一種范式開始變模糊時開始的,同時一切危機都隨著范式的新的候補者出現,以及隨后為接受它斗爭而告終。危機是科學發展進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是新理論誕生的前奏。危機的意義在于,它可以指示更換工具的時刻已經到來。危機是新理論出現所必需的前提條件,只有清醒地認識到危機和產生危機的根源,才有可能毅然決然地拋棄舊理論框架,自覺地尋找新理論框架,并以此為基礎重建新的理論體系;相反,看不到危機的根源和危機的嚴重性,就難以感覺到變革舊理論基礎的必要性和緊迫性,至多只能在舊理論的框架內修修補補,甚至還會把別人所發現的觸及舊理論基礎的新現象、所提出的革命性的.新概念和新理論當做異端邪說而加以反對。而不能容忍危機的人,無疑已經被迫拋棄科學。庫恩的這些思想是值得肯定和借鑒的,物理學危機產生的過程及物理學家對危機反應的事實不是恰好證明了這一點么?
其實,否認物理學本身存在危機,似乎也不符合列寧的本意。列寧在概括物理學危機的實質時,明確指出了危機的兩個方面(物理學方面和哲學方面):“舊定律和基本原理被推翻”和“意識之外的客觀實在被拋棄”。而后邊緊接著的“這就是說,唯物主義被唯心主義和不可知論代替了”(第264頁),恐怕并不完全能包括前一個方面,此其一。列寧在從哲學方面論述物理學危機的實質時,特意加上了“在哲學方面”這一前提。列寧這樣寫道:“因此,在哲學方面,‘現代物理學的危機’的實質就在于:舊物理學認為自己的理論是‘對物質世界的實在的認識’,就是說,是對客觀實在的反映;而物理學中的新思潮則認為理論只是實踐的符號、記號、標記,就是說,它否定不依賴于我們意識并為我們的意識所反映的客觀實在的存在。”(第262頁)此其二。列寧在引用了彭加勒關于物理學危機的論述和有關唯心主義結論之后指出:“彭加勒沒有徹底發揮這些結論(指唯心主義的結論——引者注),他對這個問題(指物理學危機——引者注)的哲學方面沒有多大興趣。”(第259頁)在這里,列寧并沒有否認物理學本身的危機,而且言下之意說,彭加勒對物理學危機的物理學方面有興趣(事實也是如此)。列寧在議論時大段大段地引用了萊伊的言論。萊伊是從兩個方面論述物理學危機的(見前引文),他還特別指出:“物理學的歷史同其他各種歷史一樣,可以劃分為幾個大的時期,各個時期有不同的理論形式、不同的理論概貌……只要有一個由于確定了當時尚不知道或者未被充分認清的某一重要事實而影響了物理學的各個部分的發現,物理學的面貌就改變了,從而新的時期就開始了。……看來,物理學近年來所經歷的危機也是屬于這類情況的(不管哲學的批判根據這個危機作出什么結論)。“(參見文獻[5]第311~312頁)列寧對這一切(彭加勒關于物理學的“原理危機”,萊伊關于機械論和經典力學理論的危機)并未提出異議,此其三。列寧在引用萊伊的論述后還指出:“……是哪些反動分子利用了這種危機并使它尖銳化的。”(第262頁)這句話中的“危機”顯然是指物理學本身的危機,此其四。
有人以列寧給“危機”二字加過引號為理由,斷言列寧否認物理學本身存在危機。這種理由看來并不充分。據不完全統計,在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第五章中,“危機”和“現代物理學的危機”總共出現了十多處,其中只有三處加有引號,在此之前和之后的各處均沒有加引號,特別是第五章第一節的標題(現代物理學的危機)是首次出現這個字眼的,可是也未加引號。可見,列寧在這里并未賦予加引號的字眼以特殊的含義,當然不可能包含否認物理學本身存在危機的意思。要說有什么意義的話,恐怕只是“引用”的意義(這些字眼是彭加勒和萊伊首先使用的)和“強調”的意義。
當然,列寧主要是哲學方面來論述物理學危機的,他強調的也是危機在哲學上的表現。例如,他這樣寫道:“現代物理學的危機就在于它不再公開地、斷然地、堅定不移地承認它的理論的客觀價值”(第312頁)。列寧這樣作不是沒有緣由的(不過他認為物理學危機主要是哲學危機的觀點卻是值得商榷的)。因為當時在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內部,有人利用自然科學的現狀,特別是利用物理學危機,大肆宣揚唯心主義和不可知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舉行”“真正的討伐”。為了回敬這些“攻擊辯證唯物主義的”“勇敢的戰士”(第12頁),列寧不得不這樣做。其實,在《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第五章的開頭,列寧就公開申明了自己的意圖:“……我們決不想涉及專門的物理學理論。我們想知道的只是從一些明確的論點和盡人皆知的發現中得出的認識論結論。”(258頁)因此,說列寧僅僅“把為唯心主義和不可知論的利益而利用物理學中的革命稱之為現代物理學的危機” ,恐怕有失偏頗。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在蘇聯科學史界和哲學界,也有人開始提出正確的論點:“列寧曾廣泛地利用和引用了彭加勒和萊伊的著作,他們二人談論‘現代物理學危機’指的是經典力學綱領的危機和物理學基本原理的危機。就其實質而言,列寧是贊同這種觀點的,而且正是在這種意義上不止一次地談到‘物理學危機’。”“列寧首先關注的是自然科學家和哲學家從物理學危機中所做出的哲學結論。列寧分析了這些結論,他得出結論說,在這個時期物理學的哲學原理產生了危機。這兩種危機往往被混為一談。但是物理學危機不應與這門科學的哲學基礎的危機混同起來,寧可說物理學危機是后者的基本根源之一。按照我們的觀點,應該象列寧所作的那樣,盡管這兩種危機存在著有機聯系,但是還應當把它們區別開來。”
但是,第一種見解就完全正確了嗎?看來也不盡然。首先,它在哲學方面忽略了機械唯物主義的危機。實際上,由于當時物理學一系列新發現的猛烈沖擊,在物理學界長期占統治地位的機械觀已經氣息奄奄,朝不保夕了。其次,它把危機在哲學方面的表現看作是主要的方面。事實上,危機在哲學方面的表現是由物理學本身的危機派生出來的.不僅機械觀如此,唯心主義也是這樣。物理學領域中的唯心主義并不是外來的怪物簡單地寄生在物理學上的,它是從物理學發育過程中出現的一種變態現象,是“現代物理學”在“分娩”中“必然會產生出”的“一些死東西,一些應當扔到垃圾堆里去的廢物”(第319頁)。而且,在物理學家中間,無論就他們關心的問題而言,還是就危機產生的影響而言,也主要是在物理學方面,這從彭加勒、愛因斯坦等人的言論和行動都可以清楚地看到。當時,物理學家主要還是著眼于新實驗與舊理論的矛盾所引起的反常或疑難,致力于變革經典物理學的基礎或修正舊有的理論,而不是熱衷于哲學上的爭論,危機在哲學方面的表現,只是促使實際上已經存在的物理學本身的危機更加激化和表面化。一般說來,一種流行的認識論的逆事例,它們最多只能有助于造成一種危機,或者更準確地講,只是有助于加強一種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存在的危機。
有人不滿足于把物理學危機純粹看作是哲學上的危機,而且還進一步把它看作是階級斗爭的產物,說什么“實質上,這一所謂的‘危機’的產生,是在社會上階級斗爭空前尖銳的條件下,是資產階級唯心主義哲學家……有意識地歪曲而產生出來的。” “是在社會矛盾尖銳的歷史背景下,現代物理學革命顯現出來的一種曲折的投影。” 這種說法同歷史事實相去就更遠了.事實上,物理學危機是由于一系列新實驗與經典物理學的理論基礎發生尖銳矛盾而引起的,它與階級斗爭并沒有直接的、必然的聯系。在這里,有的作者也未免把唯心主義哲學家的神通和“社會矛盾”的作用夸張得過分了。如果沒有動搖經典物理學基礎的大量反常現象的涌現,即使社會矛盾多么尖銳,即使這些哲學家人有百口,口有百舌,恐怕也難以通過“歪曲”而“產生”出一個物理學危機來。更加使人感到離奇的是,有位蘇聯作者在論述物理學危機時竟然聲稱。“科學無危機的、一往無前的發展,只有在社會主義條件下才有可能。” 在這位作者看來,物理學危機只能是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產物。如果按照作者的論斷推下去,就不可避免地得出這樣的結論,存在著兩種本質不同的物理學——一種是永不發生危機的社會主義的物理學,一種是會發生危機的資本主義的物理學。這種科學有階級性的論調能叫誰相信呢?這與勒納德當年反對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而捏造出所謂“德國人的物理學”同“猶太人的物理學”的對立又有什么兩樣呢?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物理學危機主要是物理學本身的危機,這是根本的一面,物理學危機在哲學方面的表現則是由物理學本身的危機派生出來的。斷言危機不是發生在物理學問題上,僅僅發生在哲學問題上,以及在哲學方面只強調唯物主義被唯心主義和不可知論代替所引起的危機,而忽略機械觀面臨的全線崩潰的危機,都是不夠全面的。因此,要使物理學擺脫危機,也必須從兩方面入手,一是徹底變革經典物理學的基礎,在新基礎上創建新理論,就像愛因斯坦、普朗克、盧瑟福等物理學的革新家們實際所作的那樣。二是以辯證唯物主義代替機械唯物主義和形形色色的唯心主義哲學,使物理學在正確的哲學路線指導下健康地發展。這兩方面是相輔相成的,但前者則更為根本(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物理學本身危機的克服會立即導致物理學的哲學原理的危機的消除)。有人斷言:“物理學‘危機’是唯心主義地解釋自然科學認識的最新成就的產物,擺脫危機的唯一出路是拋棄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 這種“出路只有一條” 的觀點顯然具有片面性。因為如果不設法根據新實驗事實變革經典物理學的基礎,不積極創立新理論來代替舊理論,不僅物理學依然無法擺脫危機,而且也難以使物理學家徹底拋棄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堅決過渡到辯證唯物主義的立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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