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士大夫”的特色及其變化——以兩《唐書》用詞為中心
未知
士大夫是中國古代歷史上一個重要階級或階層或集團。近年來,與士大夫相關(guān)問題的研究有許多,但恰恰對士大夫本身的研究不多見。特別是有關(guān)宋以前士大夫的研究,成果更少。閻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以下簡稱為《史稿》)是其中的重要一部。在書中,作者對士大夫有一個簡單定義,即:士大夫是“官僚與知識分子這兩種角色的結(jié)合”。“知識分子”有時也用“文人”代替。《史稿》認為,在經(jīng)過復(fù)雜的政治文化變遷——主要是儒生與文吏的融合——之后,“帝國時代的儒生官僚士大夫階級,以及由其承擔(dān)的士大夫政治,就演生出來了”。《史稿》進而分析了士大夫在漢以后的發(fā)展變化,指出在中古時期,士大夫“幾乎成了士族的同義語”,“隨著士族的衰微和社會流動的活躍,科舉制度破土而出”,士大夫官僚政治“發(fā)展到更成熟的形態(tài)”①。 對這種“士大夫”在不同歷史時期含義的差別,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轉(zhuǎn)型》一書也有簡潔說明。書中說:在7—12世紀(jì)這六個世紀(jì)中,“那些自稱‘士’、‘士人’或‘士大夫’的人支配了中國的政治與社會”,“然而,士的身份隨時代而變化。在7世紀(jì),士是家世顯赫的高門大族所左右的精英群體;在10和11世紀(jì),士是官僚;最后,在南宋,士是為數(shù)更多而家世不太顯赫的地方精英家族”②。包弼德的定義不太精確。首先,他將“士”、“士人”、“士大夫”混為一體,沒有區(qū)分他們之間的細微差別。第二,所謂“高門大族所左右的精英群體”,所指也不太明確。到底是“高門大族”呢還是“精英群體”?③ 雖然如此,包氏指出“士”(在他看來“士”就等同于“士大夫”)在不同時期具有不同含義,對理解“士大夫”在不同時期的不同含義還是有啟發(fā)和幫助的。 兩本專著都沒有具體研究唐代的“士大夫”,但它實際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今天所理解的“士大夫”,只是在經(jīng)過唐代的發(fā)展變化后,才固定下來。因此,唐代的“士大夫”到底有何含義?它作為一個階級或階層與宋代相比到底有何特點?解決這些問題,對認識唐代社會的階級或階層狀況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現(xiàn)在學(xué)術(shù)界都在講“研究范式”、討論在研究中應(yīng)使用西方概念還是東方概念的問題。我以為,要研究中國歷史,首先還是要立足于中國人在歷史著作中使用的概念,要認真探討歷史著作中所用詞匯的真正含義并作為研究其他問題的起點。這也是本文的一個宗旨。換句話說,本文是從分析詞匯入手去研究唐代的“士大夫”問題,重點在唐代“士大夫”的特色及其變化,而并非去研究有關(guān)士大夫的全部問題。 由于電子計算機技術(shù)的普及,使我們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擁有了比前人更大的便利。本文主要以兩《唐書》為中心來進行研究,首先要做的,就是通過電腦來檢索“士大夫”在兩《唐書》中的使用情況。④ 通過檢索我們知道:“士大夫”一詞,在《舊唐書》中出現(xiàn)了28次,在《新唐書》中出現(xiàn)了46次。若同時再檢索《宋史》,我們發(fā)現(xiàn)“士大夫”一詞在《宋史》中出現(xiàn)了316次。雖然三部正史的份量不同,⑤ 但《宋史》使用“士大夫”一詞遠多于兩《唐書》應(yīng)該是無庸置疑的。這說明士大夫階級⑥ 在宋代已經(jīng)形成并成熟;“士大夫”一詞在宋代已經(jīng)是一個概念相對清楚、含義比較明確的稱謂了。《新唐書》作于宋代,不能不受到時代的影響。因此讓我們感興趣的,不僅是《新唐書》使用的“士大夫”一詞要多于《舊唐書》,而且是在兩書共有的記載中,《新唐書》將《舊唐書》的哪些詞改成了“士大夫”;同時,又將《舊唐書》的哪些“士大夫”改為其他詞。這些改動構(gòu)成了“士大夫”一詞在唐宋間的詞義變化,當(dāng)然它也就是士大夫階級所具有的內(nèi)涵發(fā)生變化的直接反映。 首先來看一個統(tǒng)計,即在《新唐書》46處與《舊唐書》28處“士大夫”中,二者異同的情況: 新唐書:與舊唐書相同者10處;與舊唐書不同者18處;舊唐書無相應(yīng)記載者18處。 舊唐書:與新唐書相同者10處;與新唐書不同者7處;新唐書無相應(yīng)記載者11處。我曾認真分析了以上統(tǒng)計中的前三項,即二書相同的10處,以及二書不同的18處和7處。將這些記載乃至分析全部寫出,是頗費篇幅的,因此這里只根據(jù)二書不同的18處和7處舉例略作分析。 我們先看《新唐書》將《舊唐書》的哪些詞改成了“士大夫”。經(jīng)過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新唐書》將《舊唐書》所記一些“士”人,特別是與武將相對的讀書人,改成了“士大夫”。例如《舊唐書》卷六○《江夏王道宗傳》云:“道宗晚年頗好學(xué),敬慕賢士”⑦;《新唐書》卷七八同傳改為“道宗晚好學(xué),接士大夫”⑧。顯然,《新唐書》認為好學(xué)之士就是“士大夫”,而《舊唐書》并不這么認為。同樣的例子還有《舊唐書》卷五七《李安遠傳》,說李安遠“晚始折節(jié)讀書,敬慕士友”,《新唐書》卷八八同傳則改為“晚乃折節(jié)向書,從士大夫”。這里的“士大夫”也有讀書人的意思。簡單地說,在《舊唐書》那里,無官的讀書人不能稱為“士大夫”,而只能稱為“士”;在《新唐書》那里,只要是讀書人,無論是“官”與否,都可以稱為“士大夫”。 更多的,是《新唐書》將《舊唐書》所記某些負有輿論評判責(zé)任的群體改成了“士大夫”。例如: 1. 《舊唐書》卷一七七《崔從傳》說他“四為大鎮(zhèn),家無妓樂,士友多之”;《新唐書》卷一一四同傳改為“位方鎮(zhèn),內(nèi)無聲妓娛玩。士大夫賢之”。 2. 《舊唐書》卷一○一《張廷珪傳》有“時制命已行,然議者以廷珪之言為是”的說法,而《新唐書》卷一一八則改后句為“士大夫服其知體”。 3. 《舊唐書》卷一三二《李澄傳》說他“每上疏連稱二封,頗為時人所哂”;《新唐書》卷一四一改為“每上章,必疊署二封,士大夫笑其野”。 以上例子說明,唐人心目中那些左右著輿論的“士友”、“議者”、“時人”等,到了宋人心目中都是“士大夫”。換句話說,在北宋歐陽修的時代,他們心目中的“士大夫”除了是文人外,還應(yīng)該是能以社會輿論影響時政的群體。這一點很重要。它是唐代“士大夫”所不具備的內(nèi)涵。 下面我們再看看《新唐書》將《舊唐書》的“士大夫”又作了怎樣的改動。 《舊唐書》卷六五《高士廉傳》引唐太宗的話,說山東大姓“全無冠蓋,猶自云士大夫,婚姻之間,則多邀錢幣”;《新唐書》卷九五同傳改為“不復(fù)冠冕,猶恃舊地以取資”。這里,《新唐書》將《舊唐書》的“士大夫”改成了“舊地”。這也就是說,唐人心目中的“士大夫”,在宋人心目中是“舊地”,是“高門”,是“士族”。同樣的例子還有《舊唐書》卷八二《李義府傳》。《傳》中說“太宗命吏部尚書高士廉……等及四方士大夫諳練門閥者修《氏族志》”,又說李“義府恥其家代無名,乃奏改此書……更名為《姓氏錄》。由是搢紳士大夫多恥被甄敘”。《新唐書》卷二二三上同傳改前者為“高士廉……修《氏族志》”,刪去了《舊唐書》中“四方士大夫諳練門閥者”一段話;改后者為“搢紳共嗤靳之”,在《舊唐書》的“搢紳”后面刪去了“士大夫”一詞。這也說明唐人心目中的“士大夫”是“高門”“士族”⑨,而宋人顯然不同意,所以將其刪改。 按“士大夫”指“高門”或“士族”,是南北朝舊義。《顏氏家訓(xùn)》卷四《涉務(wù)第十一》有云:“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侍……及侯景之亂,膚脆骨柔,不堪行步……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⑩ 這里的“士大夫”顯然指門閥士族。到唐代特別是唐前期,如上所分析的那樣,“士大夫”仍然指士族高門。我們還可以再舉一例:《隋唐嘉話》卷下有云:“代有《山東士大夫類例》三卷,其非士族及假冒者,不見錄。”(11) 這里的“士大夫”指“士族”就更明顯了。此后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士大夫”一詞中“士族”的含義越來越淡薄,到宋代,一般就不再用“士大夫”來指稱“士族”即“舊地”、“高門”了。 同時,在唐代特別是唐前期,“士大夫”一詞還沒有“承擔(dān)輿論評判責(zé)任群體”的含義。那么此時,指稱那些承擔(dān)輿論評判責(zé)任群體的是什么詞匯呢?除去前面提到的“士友”、“議者”、“時人”等外,使用更多而且更固定的詞匯,我想應(yīng)該是“士君子”。
注釋: ①閻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5、484、476、477、479頁。 ②包弼德著、劉寧譯:《斯文:唐宋思想的轉(zhuǎn)型》,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頁。 ③該書第37頁又云:“‘士’在唐代的多數(shù)時間里可以被譯為‘世家大族’,在北宋可以譯為‘文官家族’,在南宋時期可以譯為‘地方精英’”,則在唐代是指“世家大族”而不是“精英群體”。 ④這里使用的是《國學(xué)寶典》的檢索功能。 ⑤特別是后者,分量遠多于前二者。但是,即使將后者削去三分之二,所用“士大夫”一詞的次數(shù)仍遠多于前二者。 ⑥“士大夫”到底是階級還是階層,仍是一個重要問題。為敘述方便,本文以下徑以“階級”稱之,但實際能否稱為“階級”還需繼續(xù)探討。 ⑦《舊唐書》中華書局點校本,1975年版,第2356頁。 ⑧《新唐書》中華書局點校本,1975年版,第3516頁。 ⑨以上《舊唐書·李義府傳》所記兩處“士大夫”,又見于《唐會要》卷三六《氏族》“貞觀十二年正月十五日”條和“顯慶四年九月五日”條(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1955年版,第664—665頁),字句完全相同。因此說它是唐人的說法是沒有疑義的。 ⑩《顏氏家訓(xùn)集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95頁。 (11)《隋唐嘉話》,中華書局點校本1979年版,第44頁。 (12)《舊唐書》卷一三五《韋渠牟傳》,第3729頁。 (13)《舊唐書》卷一六六《龐嚴傳》,第4340頁。 (14)《舊唐書》卷一八九上《蓋文達傳》,第4951頁。 (15)《舊唐書》卷一二○《郭釗傳》,第3741頁。 (16)《舊唐書》卷一三三《李憲傳》,第3685頁。 (17)《舊唐書》卷一三六《盧邁傳》,第3754頁。 (18)《舊唐書》卷一三六《崔損傳》,第3755頁。 (19)《舊唐書》卷一七○《裴度傳》,第4431頁。 (20)《舊唐書》卷一七八《崔彥昭傳》,第4628頁。 (21)《舊唐書》卷一九二《陽城傳》,第5134頁。 (22)《唐大詔令集》卷六六《開元十三年東封赦書》,商務(wù)印書館標(biāo)點本1959年版,第371頁。 (23)這里的“公卿大夫”指官員,但似有“貴族出身”的含義。 (24)《唐大詔令集》卷一一○《誡勵風(fēng)俗詔》,第573頁。 (25)《唐大詔令集》卷一一○先天二年《誡勵官僚制》,第572頁。 (26)《唐大詔令集》卷一一○開元十年《誡勖內(nèi)外郡(群?)官詔》,第572頁。 (27)《宋大詔令集》卷一九二,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1962年版,第706頁。 (28)《宋大詔令集》卷一九四《誡厲(勵?)百官詔》,第716頁。 (29)《宋大詔令集》卷一九七《誡內(nèi)外職務(wù)詔》,第728頁。 (30)《宋大詔令集》卷一九四宋仁宗《誡約臺諫詔》,第712頁。 (31)《宋大詔令集》卷一九四《誡厲(勵?)百官詔》,第715頁。 (32)《宋大詔令集》卷一九二宋仁宗《誡勵士大夫詔》,第706頁。 (33)《宋大詔令集》卷一九四宋仁宗《誡約臺諫詔》,第712頁。 (34)《宋大詔令集》卷一九四《誡厲(勵?)百官詔》,第716頁。 (35)《宋大詔令集》卷一九七宋徽宗《訓(xùn)飭士大夫御筆手詔》,第726頁。 (36)[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上《夷君誚》中引一賈者的話說:“熟詩書、明禮律者,其唯士大夫乎!”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標(biāo)點本1957年版,第16頁。 (37)或者在出身上也有特點,比如出身比較低或出身科舉等,但要確認這一點還需仔細研究。 (38)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中篇《政治革命與黨派分野》中有“唐代士大夫黨派分野之界限”(第70頁)、“兩種新舊不同之士大夫階級”(第73頁)等說法,已區(qū)分了兩種不同的“士大夫”,但實際上唐朝并沒有形成士大夫階級,更不存在兩種士大夫階級。唐人也沒有對“士大夫”一詞有明確界定。“士大夫”詞義的逐漸固定,與這一階級的階級特色階級意識在宋以后的逐漸成熟過程是相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