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科學愛好者的行為及心理分析
田松
[內容提要]:民間科學愛好者是比較普遍的一種社會現象。作為在科學共同體之外從事所謂科學活動的特殊群體,他們并不等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業余科學愛好者”。民間科學愛好者的行為方式和心理存在很多共性,其最大的外部特征是不能與科學共同體進行正常的交流。他們具有偏執性的心理傾向,由此可以對他們的某些外在表現如頑強刻苦、自我崇高進行解釋。他們的行為從外部看類似于行為藝術,從內部看,也可以解釋為某種無意識的巫術心理。對民科現象做進一步的解讀,可以為理解科學、公眾與社會的關系提供一個新的維度,也可為科學傳播提供借鑒。 [關鍵詞]:民間科學愛好者(民科)、科學與社會、心理、巫術、科學傳播
Astract:“Science fans” is a general social phenomenon of China. But, as a special group who devoted to the so-called scientific activities outside of the science community, they are different from amateur scientists (or science amateur). Most of science fans have similar behavior model and psychological tendency, and the most common characteristic is that they can not have proper communication with the science community. Most of them have more or less paranoid psychological tendency, and it can give an explanation to some of their characteristics such as over hard working, highly self-sacrifice and self-complacence. Their behavior looks from outside like Performance Art, but in some sense it implies some unconsciously sorcery psychology. The research on science fans will give a new dimension to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hip among science, public and society, and will provide some advice for science communication. keywords:science fans; science and sociology; psychological analysis;sorcery;science communication
在中國,存在著難以計數的民間科學愛好者(以下簡稱民科),不時引起強烈的社會關注。從其教育背景上看,他們往往沒有接受過自己所獻身領域的專業訓練,也沒有通過自學對其所從事的那個領域達到深入的了解;他們有著“理想主義”的精神追求和以苦行與犧牲為特征的生活態度;其“學術論文”不但結論驚人,而且善用眾多“新詞”、“大詞”,并往往喜歡為自己涂上一層愛國主義亮色。民科作為一個在科學共同體之外從事所謂科學活動的特殊群體,并不等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業余科學愛好者”,其最大特征是不能與科學共同體進行正常的交流,并有其特殊的心理傾向。大規模民科的出現涉及到公眾、科學與社會的諸多關系,值得進一步研究。 一,關于民間科學愛好者的研究 民科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社會現象,在幾乎所有的科學領域都有他們的活動。有人致力于證明哥德巴赫猜想(被稱為哥迷),有人致力于推翻相對論,有人致力于建造永動機,有人一心要建造一個包羅萬有的宇宙理論…… 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民科問題由來已久,但一直沒有引起學界的關注。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張利華和文獻情報中心李宏曾寫過一篇《對科技日報報道的“蔣春暄重大發現”的質疑》(http://www.ihns.ac.cn/members/zlh/zlh1.htm),這是筆者所見第一篇從學術角度討論民科問題的文章。北京大學劉華杰博士對此問題也有關注,曾對著名哥迷(致力于哥德巴赫猜想的民科)胡思之做過長篇訪談,可以作為研究哥迷的第一手資料。 筆者曾在《自然辯證法研究》2003年第7期發表了《民間科學愛好者的基本界定及其成因分析》,對此問題進行了簡單的梳理。文中對民間科學愛好者(science fans)做了如下定義: 所謂民間科學愛好者,是指在科學共同體之外進行所謂科學研究的一個特殊人群,他們或者希望一舉解決某個重大的科學問題,或者試圖推翻某個著名的科學理論,或者致力于建立某種龐大的理論體系,但是他們卻不接受也不了解科學共同體的基本范式,與科學共同體不能達成基本的交流。總的來說,他們的工作不具備科學意義上的價值。 這個定義中,只有“不能交流”可以算做可觀察的外部行為,而“希望”、“試圖”和“致力于”等都與動機、目的等心理因素有關,不能直接觀察。對此,只有通過對其行為的分析,和對它本人的訪談予以判斷。可以想象,研究民間科學愛好者有如下幾種材料:1,與民科的直接往來;2,對其本人及相關人物的訪談;3,大眾媒體的報道;4,民科的文本(“科研論文”)。實際上,當我們以科學家為對象進行社會學研究時,同樣要借助于這幾種材料。 在定義了民科之后,筆者還定義了業余科學愛好者(science amateur)。這一群體同樣人數眾多,同樣在科學共同體之外從事科學活動,比如天文愛好者,他們經常觀測星象,也能發現一些新的天體如小行星、彗星;或者如生物愛好者,他們制作標本,也能發現一些新的生物種類。他們與民科的區別在于:從外部看,他們能夠與科學共同體進行交流;從心理上分析,他們不想推翻現有的科學體系,一鳴驚人,而只是出于愛好,做一些具體的科學工作。 民間科學愛好者、業余科學愛好者乃至科學共同體內部的職業科學家是一個連續譜,其間不存在截然分明的界限。 二,民間科學愛好者的核心心理特征 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民間科學愛好者有它產生的社會心理根源和時代背景,也有其自身的心理特征。 現在,公眾對于心理診所已經逐漸接受,不再把去心理診所咨詢的等同于心理疾病或者精神病。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人格(personality),也有其特殊的心理傾向。當某種心理傾向過于偏離了“通常的范圍”,就被視為心理疾病。但是,“通常的范圍”并不是確定的,它與不同地區不同時代的具體的社會環境有關。通過對民科的調查和歸納,可以發現,他們在心理上存在著某些共同的傾向。 歸納起來,他們最核心的心理特征是偏執。他們大多堅信自己的“科學結論”具有特殊的價值和意義;他們不能與科學共同體甚至與世俗社會達成正常的交流;他們常常生活在幻想的情境中,比如他們不能平實地理解他人的言論,會忽視對其不利的部分,夸大他們喜歡的部分;有時也會出現某種妄想的特征,比如把自己比作布魯諾和伽利略,把自己的到處碰壁解釋為權威對小人物的壓制與迫害;他們普遍表現出對精神的強烈追求,仿佛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的生存能力通常較差,有人甚至年過四十還要依靠父母、妻兒來維持生存,但是生活的艱苦反而加強了他們的悲壯感和神圣感;他們有很多人相信自己在未來會成為一代大師,這種信念使其困苦的生活鍍上了一層光輝。 在心理學上,嚴重的偏執傾向被視為一種病癥。偏執(paranoid)是一種功能性的障礙,它表現為對幻覺的堅持,即使在面對相反的例證,得不到任何社會支持的情況下,也堅信自己所相信的東西。這些幻想常常能夠被偏執者解釋得頭頭是道,并建立起內在的邏輯性。而且,癥狀越嚴重,越是能自圓其說。偏執有幾種類型,其中一種叫做自大幻想(delusion of grandeur),其表現是:“偏執者相信自己是個重要人物,比如圣母瑪麗亞、百萬富翁、大發明家等等,甚至是上帝本人。” 而科學家,正是在民科大量產生的1980年代初期具有重大意識形態價值的重要形象。 當我們說一個人偏執的時候,通常隱含著這個人與多數人的想法不一致的意思,倘若與多數人的想法一致,可能會被說成執著甚至是信念堅定。隨著社會寬容度的增加,整個社會越來越能夠容忍不同觀點的存在,不再要求每一件事情都看法一致。實際上,如果是美術愛好者,無論他采用多么怪異的畫法,描繪多么怪異的對象,都可能被人接受,甚至可能真的一鳴驚人。即使現在不能被接受,他也可以期待被未來接受。再如民間棋類愛好者,無論發明出什么怪異的棋來,只要有人愿意接受他的規則,它就有存在和發展的權利,也可以組織相應的棋類協會。但是,如果他堅持認為自己發明的就是圍棋,并要求圍棋協會接受他的“成果”,他的被拒絕也是理所當然的。因而,對于民科來說,他們的偏執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他們堅信自己所從事的就是科學,并且有著無比重要的價值;其二,他們堅決要求科學共同體承認他們的“科學”。對于民科本人來說,由于有前者,自然會有后者。但是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類比于民間美術愛好者和民間棋類愛好者,前者可以被寬容,而后者則只能被拒絕。 如果把偏執作為一種心理狀態,那么,這種狀態在程度上是連續的。很多業余科學愛好者乃至職業科學家都有類似的狀態,甚至程度會很高。只不過,職業科學家可能被稱作堅持真理,而不被認為是偏執,至少不會被認為是荒謬,而民科則可能被認為是執迷不悟。這里的確存在一個復雜的話語權問題,非本文所能討論。然而,既然民科所熱愛的對象是科學,并且他們本人也要求被科學共同體接受,那我們只能以科學共同體目前的標準來評判民科的工作。歸納起來,民科的行為方式與心理特征有如下方面: 1,交流的缺失 由于偏執,民科常常難以與他人進行交流。不僅與科學共同體難以交流,在其日常生活中也很難與人交流。這表現為兩個方面:1)只肯傾訴,不肯傾聽;你說你的,我說我的;2)不能正確理解他人的真實想法,只接受喜歡的觀點,不接受不喜歡的觀點,甚至把批評理解成支持。前者屬于直接的人際交往,后者可以從直接交往及其行為方式中看到。 哥德巴赫猜想愛好者(哥迷)是人數最多的民科群體,在大眾傳媒上報道最多。數學家早就指出,憑初等數學證明哥德巴赫猜想,如同騎自行車登月球。哥迷常常宣稱,即使是錯了,也想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但是,當錯誤被指出的時候,他們又不接受。下面是大眾媒體對哥迷莊嚴的一段描述: 1985年,莊嚴滿懷希望地把精心寫就的數學論文郵給中國最權威的數學研究機構,不久,就收到了回信:“我們不認為此種方法有學術價值。”一時間,他真的有點兒蒙了。耗費了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啊,熬干了多少滾熱的心血啊,織就了多少美妙的希望啊,輕輕的一句話就給槍斃了!但是莊嚴沒有氣餒,他在原有的基礎上又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大眾媒體對民科的報道常常包含著很強的傾向性,由于這類報道經過了民科本人以及記者的夸大、虛構和改寫,不能作為平實的材料直接使用。但是這些夸大、虛構和改寫,正好可以作為癥候閱讀的材料,從中分析民科本人的心理,以及代表社會一般話語系統代表主流意識形態的記者的心理,從而了解公眾對科學的一般理解。在對民科的研究中,經常會遇到這類文本。從這段文本可見,莊嚴曾經得到過回信,但他不愿意接受回信的判斷,而是在“原有基礎上”繼續研究。又如: 剛開始,對于專家學者們對他的否定,劉國安總是很氣憤,認為這些專家們水平太低。劉國安介紹說,江漢大學有一位教授過去對他的研究一直很關心,他第一次上門求教時,這位教授看了他的論文后,認為非常有價值,答應做工作幫他把論文發表發表,臨走時還給他了幾百元錢,鼓勵他繼續努力。可過了不久,劉國安覺得這位教授的態度大變,再上門時,教授就叫他不要再費力了,以后再聯系,教授的態度也不熱情。這事兒讓劉國安納悶了很長時間。后來碰壁碰多了,他也就習慣了。劉國安一方面感嘆國內的數學專家不能慧眼識珠,另一方面他還擔心別人把他的成果占為己有。 一方面,民科希望得到專家的認可,請專家評判;而一旦被否定,就認為專家水平低,不足以判斷他們的“成果”。所以他們的請教只是名義上的,并沒有交流的心態。很多哥迷希望國家權威學術機構為他們的成果召開論證會,由于政府官員的介入,曾經有兩個專業數學機構(中科院數學所和東北大學數學系)先后為兩位哥迷(蔣春暄和莊嚴)的證明進行過論證,結果一律是否定的,但是這兩位哥迷依然聲稱自己已經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 根據筆者個人與民科接觸的經驗,他們都非常喜歡傾訴,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但是他們不愿傾聽,幾乎不考慮聽眾的反應,既不理會對方是否聽懂,甚至也不理會對方是否在聽。 浙江溫州的趙興龍先生是一位熱心于熱力學永動機的民間科學愛好者。他自我宣傳的方式是自費印刷材料,到各大學演講。2002年6月27日,趙興龍先生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在長達一個小時的通話中,我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只能努力地在他說話的間隙,插入我的問題 。而趙先生在簡短的回答之后,馬上就會回到他的話題。他或許真是希望我支持他,但是他顯然不想了解我對他的看法。我在插入的問題中,坦率地表達了我民科的基本看法。趙興龍先生同意我把他作為案例寫到書和文章中。下面是我事后根據回憶做出的一段電話記錄: 我問:您從事熱力學的研究,你都看過那些熱力學的專業書籍? 答:這個熱力學的書都是一樣的,看過一本就夠了。我以前搞電機,電機的書都看過。我以前是很喜歡看書的,我們圖書館我捐過1000元,是圖書館收到的第一筆捐款,當然現在捐十萬、八萬的都有…… 我問:您寫了這么多論文,給專業雜志投過稿嗎? 答:專業雜志我也送過,比如我這個論文吧,我送給《物理》雜志,就是那個物理學會的,他們的那個編輯還是很有水平的,說可以考慮,但是要領導決定能不能發表,一問他們領導,領導說不同意發表。我們普通群眾要指出科學家的錯誤是非常困難的…… 問:可是物理類的雜志有很多,不只《物理》一家,你給別的雜志投過嗎? 答:這個嗎,有個道德問題。我們不能一稿兩投。我給了這一家,就不能給另外一家。 問:可是《物理》雜志不是決定不用了嗎,你就可以給別的雜志了。 答:我已經給《大學物理》雜志了,我看看他們是不是可以用,不過還沒有消息。我們這個科研…… 問:趙先生,我還想問一下,你平時經常閱讀哪些專業雜志? 答:這個沒有,我以前訂一些雜志,現在都不訂了。我覺得要集中精力,信息量太大分散注意力,對我們的研究沒有什么好處…… 問:趙先生,你既然給《物理》和《大學物理》投稿,總應該知道這些雜志都發表些什么樣的文章吧? 答:這個不要緊,不發表也不要緊。我說了,我可以不斷地講,時間一長,我的觀點就會潛移默化,大家就會接受。我們要回報社會,為社會做貢獻…… 當然,這個記錄非常不完全,趙興龍實際說的話要比我記錄下來的要多得多。 由于偏執,由于無法進行正常的交流,民科對自己的處境,對周圍的環境并沒有清醒的認識。他們常常根據自己的意愿,改寫所聽到的內容,甚至把否定解釋成肯定。比如趙興龍說,北京林業大學劉家岡教授很支持他的科學活動,我根據趙興龍提供的線索,與劉家岡教授通了電話,劉教授的確接待過一些從事物理研究的民科,有時也會些找人聽他們宣講,就像很多哥迷所要求的那樣,告訴他們錯在哪里。但是,劉教授說,從來沒有發現有價值的思想。趙興龍也不例外。趙興龍還說浙江大學物理系沈建其博士支持他的研究,在他印發的材料中,甚至有一篇把沈署名為合作作者。我根據趙提供的電話,撥到了沈博士的宿舍,他的同屋說,沈建其從來沒有同意過趙的觀點。在趙興龍印發的一期材料上,他宣稱中共中央支持他,并在醒目位置提供了一幅照片,照片的內容卻是他給中央某位領導發的一封特快專遞的封套。只是他給人家發了一封信,還不知道人家看沒看,就說人家支持他了。趙興龍非常喜歡說某某教授看了他的材料說不出話來,他把這解釋為對方不能否認他的理論,所以才啞口無言。 2,“全無敵” 民間科學愛好者堅信自己已經獲得了巨大的科學成就,不愿接受任何反面的意見。而在他們遇到不能解釋的反面意見時,他們往往不去正面回答問題,而是找出種種理由自我辯護。我曾在沈陽拜訪過一位民科,他自費出版了一本名為《生命》的書,我在關于民科的系列文章中對他有過詳細的描述。 “我們的談話進行了近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中我用盡種種手段指出他的邏輯漏洞,希望他能有所反思,但是我遭到了徹底的失敗。對于我的任何質疑他都能找到反擊的借口。他時而相信此書能救苦救難,時而不在乎是否能得到俗人的理解,時而說自己達到了神佛的境界,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圍。我深信,神人已經達到了全無敵的狀態,百毒不侵了;他已經完全沉浸在個人的幻想之中,同這個他其實很想得到認可的世界不能有任何思想上的交流了。只能是他傳道,他被崇拜,他自我修正教義,而不可能是他被別人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