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三國演義》中“義”的悲劇性
蘭 毅
一、前言
《三國演義》作為一部反映封建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書中所涉及的“義”是相當復雜的,從第一回“宴桃園豪杰三結(jié)義”起,一直到“全忠義士心何烈,守節(jié)王孫志可哀” ,“義”在全書是貫徹始終的。在小說的許多章節(jié)里,也多次以“義”為題,如“勤王室馬騰舉義”(第10回)、“會古城主臣聚義”(第28回)、“關云長義釋曹操”(第50回)“關云長義釋黃漢升”(第53回)、“張翼德義釋嚴顏”(第63回)、“諸葛誕義討司馬昭”(第111回)等等。而通過人物的口說,或詩贊,或論贊宣揚“義”的更是不勝枚舉。但毫無疑問的是,這個“義”是屬于封建社會的范疇,因為無論是作者或他筆下所寫的人物都生活在封建社會里,它只能是封建私有制這種經(jīng)濟關系所產(chǎn)生的道德觀念,所以我們在論其“義”時,既不能全盤肯定,也不能一概否定,而應用一種歷史的眼光去加以辨證地分析。
“念劉備、關羽、張飛,雖然異姓,既結(jié)為兄弟,則同心協(xié)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
這篇誓文成了后世結(jié)義者仿效的經(jīng)典之作。有人認為誓言里的“上報國家”是“忠”,“下安黎庶”為“義”,所以桃園結(jié)義的道德內(nèi)容是“忠”“義”的統(tǒng)一。但結(jié)合作品的全部內(nèi)容看,其所強調(diào)的更是“義”,是一種涵蓋了“忠”的“義”。因此宣揚“忠義”并不是其主旨,而謳歌“俠義”才是其真正目的。也正因為如此,才使人物的思想、行動染上了濃厚的悲劇色彩,才使人物往往成為忠與義的矛盾統(tǒng)一體。在《三國演義》中,正是由于劉備集團一開始就提出“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口號,為恢復漢家的一統(tǒng)天下而不屈奮斗,不懈努力,被宋元以來具有民族思想的廣大群眾所追慕,“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順應了廣大民眾的意愿,蜀漢集團的人物也就成為了忠義的化身,作品正是通過對理想人物(悲劇主角)的人格塑造,使“義”達到了理想的高度。
二、“義絕”關羽的悲劇性
“義絕”關羽是全書在表現(xiàn)“義”的主旨的核心人物,作者塑造這一英雄性格的基調(diào)是忠義思想。在《三國演義》中,成功地塑造了張飛、趙云、馬超、許褚等勇武超人的豪杰,關羽之所以超于眾人之上,而獨有深遠的影響,主要在于作者把他寫成了一個忠義的“完人”,特別把他作為“義”的化身來塑造的。
關羽的“義”絕不是一般的義氣,而是披肝瀝膽,義無返顧、比泰山還重,比生命還貴的“義”。作者宣揚關羽的“義”,貫穿了劉備、關羽、張飛從結(jié)義到殉義的整個過程。劉蜀集團是一個充滿悲劇色彩的集團,而悲劇的主角———劉、關、張三人都出身于平民階層,或織席販履,或賣酒屠豬,或浪跡江湖,在風雨飄搖的時局里,雖然素昧平生,卻一見如故。“桃園三結(jié)義”包含了結(jié)拜兄弟義不容辭的職責,所以關羽追隨劉備,效死勿去,并非知恩圖報,而是在當時的處境下,一種真正的患難相扶,禍福同當,這就體現(xiàn)了人民所理想的義氣,符合人民群眾的道德觀念。“屯土山約三事”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但知劉皇叔去向,不管千里萬里,便當辭去” 可睹其心志,還有一約是“降漢不降曹”更反映了他的忠中有義,義中有忠。他和劉備始終維系著“朋友而兄弟,兄弟而君臣”的關系,這也是人民所向往的忠義觀。他在降曹后,受到一次次的考驗,曹操為了收買關羽而厚恩待之,“封侯賜爵,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馬一提金,下馬一提銀”……然而都沒能讓關羽有絲毫動搖,他一思一念,一舉一動都不能忘記“誓同生死”的結(jié)義兄弟。曹操贈袍,關羽卻把舊袍罩在新袍之上,并謂之曰:“……舊袍乃劉皇叔所賜,我穿之如見兄面,不敢以丞相之新袍而忘兄長之舊賜……”。又曹操贈赤兔馬,關羽謝曰:“吾知此馬行千里……若知兄長下落,可一日而見面矣”。這是何等的光明磊落!也難怪曹操聽了不禁愕然而悔,便命張遼去問關羽何以常懷去心,卻引出了關羽的一番肺腑之言:
公曰:“吾固知曹公待吾甚厚,奈吾受到劉皇叔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終不留此。要必立效以報曹公,然后去耳。”遼曰:“倘玄德已棄世,公何所以歸乎?”公曰:“愿從于地下。”
關羽的這段話肝膽照人,足以驚天地泣鬼神,連“奸絕”曹操聽了也不得不嘆服:“事主不忘其本,乃天下義士也!”。正因如此,當關羽一知劉備的消息,便毅然決然封金掛印,斬關殺將,千里獨行,來去明白,往奔劉備,在他身上,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財賄不足以動其心,爵祿不足以移其志”,不管在任何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都不改變他的初衷,即至死忠于蜀漢,義于劉備。當他兵敗麥城,內(nèi)無糧草,外無援軍,吳侯派諸葛瑾來勸降時,關羽義正辭嚴地說:“玉可碎而不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jié);身雖殞,名可垂于竹帛也。”終于在麥城殉難,以自己的熱血和生命鑄造了他忠義壯烈的性格,在關羽身上體現(xiàn)的“富貴不能淫,貧窮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正是中華民族歷史傳統(tǒng)的精華,它是屬于人民的,曹操在華容道曾說:“將軍深明春秋”,就是推崇關羽所發(fā)揚的“春秋大義”。
然而,關羽的性格又是一個充滿矛盾的統(tǒng)一體。關羽出身底層,養(yǎng)成了他的俠義氣質(zhì),這也正是關羽的悲劇性所在。下邳兵敗,張遼勸降時,關羽當即嚴詞拒絕:“某仗忠義而死,安得為天下笑!”但當他聽到降曹可以保全劉備妻小,并可伺機尋兄,不負前盟時,這位視死如歸,世稱萬人敵的虎將竟低頭降了曹操。同樣,對于曹操的“厚遇”,關羽表面上雖未動其心志,然而,市井細民“知恩圖報”的義氣卻深深埋伏于他的心靈中,他為了報恩而主動請纓,誅顏良,斬文丑,解了白馬之圍;又為了報恩,在赤壁之戰(zhàn)中義釋曹操,正如小說所寫:“關羽是一個義重如山之人,想起當年曹操許多恩義,與后來五關斬將之事,如何不動心?”于是,他竟冒軍令之險,棄蓋世之功,置劉備統(tǒng)一大業(yè)于不顧,面對凄惶垂淚的曹操,動了惻隱之心而放虎歸山,這就突出地表現(xiàn)了他為情為義而動搖忠,而犧牲自我的悲劇精神。關羽的這些行為,從某種角度而言是對劉蜀事業(yè)的背叛,是不“忠”,但作者卻把它作為重“義”的美德和高尚而純粹的義舉來大加頌揚和渲染。這種所謂“義”的行為,本來同劉備“興復漢室”的政治原則是完全對立的,然而,作品卻在關羽的悲劇性中把它們統(tǒng)一了起來。對于讀者而言,也往往被作品籠罩的悲劇氣氛所感染,而對關羽的這種“背叛”就覺得情有可宥了。
由關羽悲劇性性格所造成的另一嚴重后果則是蜀吳的破裂。關羽把本來可以結(jié)為盟友、共同抗曹的東吳集團視之為鼠輩,不重視執(zhí)行聯(lián)吳抗曹的既定國策,導致吳蜀矛盾的激化,給劉蜀事業(yè)帶來極大的危害,這顯然也同忠義是相矛盾的。然而,在關羽的悲劇性格中,卻得到了統(tǒng)一。關羽之死寫得十分悲壯感人,至此他的重“義”品質(zhì)得到了冶煉和凈化,也最終使他的性格理想化,升華到了可歌可泣的境界。
三、忠義諸葛亮的悲劇性
從封建正統(tǒng)觀念出發(fā),臣對君是絕對“從一而終”的,而且“君君臣臣”的關系中,諸葛亮為報答劉備的知遇之恩,忠貞無二地為劉蜀事業(yè)奮斗終生,則是《三國演義》中“義”的又一重要體現(xiàn)。
諸葛亮最初居隆中,雖是“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與諸侯”,但已明察天下大勢。出山后,運籌帷幄,創(chuàng)造了鼎立之勢,表現(xiàn)出經(jīng)天緯地的才能。白帝城托孤后,“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又安居平五路,七擒孟獲,更有六出祁山,屢建奇功。他從沒有個人的野心,卻有統(tǒng)一天下的壯志。對比之下,司馬氏父子真是相形見絀。諸葛亮的“忠”不僅是為報先帝的“知遇只恩”,主要是忠于他所追求的目標,但他的“忠”仍然是以“義”為基礎的。正是這種對事業(yè)的無比執(zhí)著和忠貞人格,使諸葛亮成為了歷史上“忠臣至公”的典范。
然而也正是這種“忠義”,注定了諸葛亮必然是一個悲劇人物。羅貫中在塑造這一形象時,一開始便把他置于“天時”與“人事”的矛盾之中,并且一開始便暗示了諸葛亮出山是一出悲劇。盡管這樣,作者為了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又自始至終都在肯定和歌頌諸葛亮的悲劇精神。諸葛亮悲劇性格的光輝之點在于,他盡管已經(jīng)清醒得意識到“成敗利鈍,非臣之所能睹也”,卻“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面對蜀漢的種種劣勢和困境,乃至不可避免的失敗的趨勢,他始終把盡忠奉獻當作生命的終極目的。為了蜀漢事業(yè),他抱病南征北伐,臨陣督戰(zhàn),甚至“親校簿書,自理細事”“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親覽焉,所啖之食不過數(shù)升”。臨終前還遍觀各營,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這種悲劇情懷激起了后代多少人為之同聲一哭,“臥龍雖得其主,未得其時,惜哉!”真是“無志決身殲,不計利錢之孔明,則誰傳扶漢之心于千古”。作者大力推崇“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義精神,與作者的美學理想和思想傾向是大有關系的。這種“忠義”觀,是封建統(tǒng)治者所需要的,也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封建社會人民的理想的。
四、仁義劉備的悲劇性
在《三國演義》中,就英雄典型而言,較之關羽、諸葛亮,劉備的形象并非刻畫得十分成功,但從“義”上分析,他的悲劇性格的刻畫和渲染卻是鮮明的。作者是把這個人物作為包含“忠義”理想的明主和仁君形象來塑造的。
劉備的一生從始至終都把“義”作為個人行動的準則。君主之“義”在于愛民,在那個戰(zhàn)亂頻仍,人欲橫流,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封建社會里,能“愛民”是很難得的,盡管“愛民”的目的在于治民,但也還是人們所歡迎的。在小說中,劉備以寬仁待民和曹操以殘暴害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劉備深知舉大事者必以人為本。他初作喜安縣尉,就“與民秋毫無犯,民皆感化”,在新野時,老百姓又歌頌他:“新野牧,劉皇叔,自到此,民豐足。”當陽撤退時,十幾萬百姓跟隨他渡江,而追兵在即,盡管情勢萬分危急,他決不棄民先行,常說:“吾寧死,不為不仁不義之事”“若為小利而失信于天下,吾不忍也。”這與董卓所鼓吹的“吾為天下計,豈惜小民哉”是截然相反的。由此,劉備“仁德”之主的名聲傳遍天下,對于他收羅群才,創(chuàng)一代基業(yè)起了很大的作用。劉備當了皇帝之后,劉、關、張三人之間,還保持著“桃園結(jié)義”的初衷,所謂“義為君臣,恩猶父子”, 這對于封建君王而言是極其難得的。而小說中曹操其奸詐、殘酷的性格恰與劉備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曹操以“寧教我負天下,休教天下人負我”為人生哲學,他為報父仇進攻徐州,“所到之處,殺戮人民,發(fā)掘墳墓”;他討袁術,卻因缺糧耍詭計而枉殺了糧官王卮;而曹操稱王之后,則大殺功臣,如陳琳、楊修等功臣勞士,一個個成了他的刀下之鬼,這是封建帝王常實行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殘酷政策……從這些對比描寫中,可以看出小說中“擁劉反曹”的觀念,也充分表現(xiàn)了封建時代人民擁護“明君”,憎惡“暴君”的愿望。
劉備重義,不僅表現(xiàn)在忠于漢室,“欲申大義于天下”,而且表現(xiàn)在其重個人義氣,重兄弟之義上,后者使“義”的理想化達到了悲劇性的高峰。劉備把兄弟之義超于國家、社稷之上,以個人感情代替政策,一反常態(tài)拒不采納一切忠諫,一意孤行。在這里,其兄弟之“義”與恢復漢室的“忠”是相對立的,但也是符合這位以“義”著稱的明君的性格的發(fā)展的,否則,劉備就不能成其為劉備了。“雖有萬里江山,何足為貴”,這就是貴在于“義”。這種高度地美化劉備寧可不做皇帝,不為個人獨享富貴而決意赴“義”的那種悲切執(zhí)著,堅貞不拔的凜然義氣,使他的性格更加凈化。作品歌頌劉、關、張三人為忠義而生而死的一生,正體現(xiàn)了典型人物悲劇性的完整性,并且也暗示了蜀漢事業(yè)將以悲劇而告結(jié)束的必然性。
五、結(jié)語
通過悲劇主角的性格塑造,可見 “義” 在小說中的復雜性。
就進步性而言,小說所贊美的與“忠”矛盾甚至對立的“義”,已沖破封建的等級秩序和尊卑觀念,他以感情認同為紐帶,發(fā)展了“俠以武犯禁”的傳統(tǒng),其中的朦朧的平等色彩,以及對至情的憧憬,又反映出人民群眾沖破舊傳統(tǒng),打破禮教的約束,對新的生存方式的尋求。為替結(jié)義兄弟報仇,劉備、張飛以“桃園盟誓”為重,置創(chuàng)業(yè)于不顧,決意興兵伐吳,趙云等諫曰:“漢賊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為重。”劉備卻答曰:“朕不為弟報仇,雖有萬里江山,何足為貴。”張飛更是怒曰:“是何言也!昔我三人桃園結(jié)義,誓同生死,今不幸二兄中途而逝,吾得獨享富貴耶……。”我們姑不記這在政治上是否明智,即以其感情之真摯,信念之忠貞,以身殉義而言,足以摧人肺腑。有人批判劉備的行為是“殉小義而不顧大義”,然而,若從作品的的思想傾向和作者的美學理想來考察,就不難發(fā)現(xiàn),作品的主人公從結(jié)義、盡義到殉義,都貫穿著“君臣而有兄弟”的政治、道德和美學理想。劉、張痛不欲生的感情和堅決為兄弟報仇的信念,正是這種理想合乎邏輯的發(fā)展,劉備、關羽、張飛的一生可謂“為忠義而生,為忠義而死”的一生。這又恰與劉綜、袁譚、曹丕的兄弟相煎,同室操戈適成鮮明對照,愈加顯示了這種“義”之崇高,這種“義”是高于一切,超于五倫之上的,它已經(jīng)超越了拜交結(jié)盟的狹籠,而被人民群眾看作是我們民族所共有的一種精神財富,一種優(yōu)良品質(zhì)。由于它吻合了群眾心態(tài),并在實際的生活中起到了扶危濟困的作用,因之有著巨大的凝聚力和感召力,以至人們可以為之赴湯蹈火,甚至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因此,人們往往仿效小說中的結(jié)義方式組成各種秘密或公開的社會組織,從事政治,經(jīng)濟的或維護生存權利的斗爭,甚至變而為起義造反,直接打擊封建統(tǒng)治,在改朝換代中顯示出強大的力量。
就局限性而言,“義”畢竟是封建宗法制度的產(chǎn)物。所謂異姓結(jié)為一家,情同骨肉,實際上仍未擺脫封建倫常和血緣關系的約束,所以它同“忠義”有著不解之緣,常被利用來緩解尖銳的社會矛盾,成為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工具。此外,“義”盡管也表現(xiàn)了小私有者在受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剝削壓迫下救困扶危,見義勇為,互相支援,自發(fā)反抗的思想品德,具有平等色彩,但這種小私有者的義氣仍然是建筑在個人上午恩怨基礎上的,常常是短視的,缺乏原則性的,都以恩義為重,不能負“義”。為了“義”,可以不顧一切,不惜采取錯誤的行為而造成嚴重的惡果。所以它體現(xiàn)在關羽身上就會出現(xiàn)降曹、報曹、放曹,敵我不分;體現(xiàn)在劉備身上就產(chǎn)生了不顧大局,不以社稷為重,為小義而損大義,導致嚴重失敗的后果;體現(xiàn)在張飛身上則是急切要為關羽報仇而不顧一切,強迫三軍限期掛孝親征,結(jié)果反為部下所害。這些種種因“義”而產(chǎn)生的慘痛教訓,確實值得后世之人深思。
因此,要正確看待《三國演義》中“義”的復雜性,必須用歷史的方法,辨證分析的方法,才能發(fā)揚其優(yōu)良傳統(tǒng),剔除其封建糟粕,這種方法,也是我們對待一切文學遺產(chǎn)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