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地魯迅和仇恨政治學的崛起
佚名
◎殖民地情欲的頭號敵人
如何描述殖民地上海的基本面貌,這個論題存在著嚴重的分歧。在一部模仿本雅明隱喻式批評的《上海摩登》一書中,美國漢學家李歐梵按月份牌、張愛玲和施蟄存、劉吶鷗以及戴望舒的感受重新題寫了上海。他的寓言化敘述流露出對殖民地情欲的無限感傷的悼念:作為當時全球最化的都市之一,電影院、舞廳、大百貨公司和咖啡館,那些充滿性感和官能性的"摩登"事物,正在成為當下知識分子的懷舊基點。1而耐人尋味的是,除張愛玲出生太晚以外而未能與魯迅相遇,這些被懷念的殖民地精英,幾乎都成了魯迅的宿敵。
在魯迅謝世之后,小女人張愛玲從租界的法國梧桐下現身了,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作家,具有殖民地都市女人的全部特點:自私、貪婪、愛美和愛自己都到了骨頭深處,風騷的話語在石庫門社區的弄堂里低低回蕩,混合著巴黎香水和城隍廟脂粉的雙重氣息。盡管張的文學才華遭到了某些漢學家的肆意夸大,但她無疑就是殖民地情欲的一個微妙象征:有節制的放蕩、對現代化的狂熱追捧、以及包藏在優雅旗袍下的那種永無止境的肉欲,這些都可以被用來充份言說"后殖民"漢學家的懷舊話語。由于魯迅的死亡,張得以在九十年代優雅地復活,并且成為后資訊時代的一個新的殖民地寓言。而她的情欲甚至滋養了上海的一干現代"美女"作家(衛慧和棉棉之類),令新世紀上海文學重新渙發出肉感的后殖民氣息。2
對于這種迷人的殖民地情欲,中年魯迅表現出了罕見的冷漠。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除了時而去豪華戲院觀賞好萊塢和上海自產的言情電影,魯迅拒絕發表任何公開贊美的言辭。"傷逝"時代的小布爾喬亞精神,并未在殖民地獲得新生,相反,它遭到了嚴厲的凍結。
魯迅和許廣平的婚姻乍一看似乎還算美滿,但仔細探究,卻找不出任何生命激情的跡象。魯迅最珍愛的女人,是他在北京師范大學兼職時的左翼學生劉和珍,她的被殺令魯迅心如刀割。他的一篇《紀念劉和珍君》,寫得悲痛欲絕,猶如寒夜里的一聲凄厲的狂哭。作為劉的同學,許廣平扮演了一個劉的代用品的腳色,她在魯迅最傷痛的時刻出現,竭盡勸慰之能事,這多少補償了魯迅對于舊愛的無限迷戀,而劉則因此獲得了一個戀父情結式的升華。
許是性格極其強悍的女人,在魯迅死后和上海淪陷時期,曾被日本憲兵逮捕并施以嚴酷鞭打和電刑,甚至被全身剝光進行羞辱,企圖從中得悉抗日者的名單。據她自己描述,她始終守口如瓶,儼如東方的圣女貞德(如此一種壯烈的英雄事跡,居然沒有受到當局的褒揚,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議)3。但許顯然是個不諳風情的女人,盡管有些文士的小幽默,她和魯迅的書信還是乏味得象一堆八股文章,而整天抱著兒子周海嬰的公共形象,暴露了知識型女子在進行道德獻身方面所付出的昂貴代價。
魯迅在此期間的唯一情感線索,涉及了東北女子蕭紅。奇怪的是,當魯迅對絕大多數陌生人都拒之門外時,蕭軍蕭紅幾乎是唯一受到接納的,魯迅的這一"例外"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之外。魯迅最初對兩蕭的態度極為冷淡,直到收到蕭紅的"抗議書"才發生戲劇性突變,他的回信充滿了罕見的、《兩地書》所沒有的挑逗性暗示,從此他對蕭氏"青眼有加",百般關照,直到死前數月,還向紅色漢學家斯諾竭力推薦蕭紅,稱她"是當今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為丁玲的后繼者"云云,毫不掩飾對她的一片憐惜和鐘愛。甚至蕭軍也因愛屋及烏而受到大師的另眼相待。在對塵世極度絕望的時刻,魯迅依然保持了對于一個年輕女子的內在的柔情,這實在是一個令人難以思量的精神奇跡。4
但魯迅那時已經喪失了培育這種內在溫情的動力。這場耐人尋味的暗戀,并未把文學大師推向殖民地情欲的中心,或者說,推向愛欲和愛語這邊,恰恰相反,直到他匆忙謝世為止,魯迅都繼續沉浸于他的"仇恨話語"和"暴力話語"的建構之中。某些跡象表明,在兒子出世以后,魯迅陷入嚴重的陽萎。日本醫生的藥物沒有多少值得鼓舞的療效。這是他最終喪失敘事和抒情能力而完全投靠文字暴力的另一原因。仇恨的話語句鞭子飛舞起來的時候,也就是在殖民地罪惡遭到清洗之后,他才能感到肉體上的慰藉和歡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