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賤”與“卑”而不“賤”

中國的先賢早有古訓(xùn)：“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币蚨嬗小芭印迸c“小人”雙重身份的女奴自然更其為“難養(yǎng)”了，而女奴中身份最低的小丫鬟即“小丫頭子”，則其輕賤自是不言而喻了?！督鹌棵贰分小拔鏖T大官人”給自己的姘頭王六兒買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只要四兩銀子，可見其身價之低賤。至于她們的人格，賈府的三姑娘探春說得好：“那些小丫頭們原是些頑意兒……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管叫了管家媳婦們?nèi)フf給他去責(zé)罰，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tǒng)?！碧酱哼€是正統(tǒng)的“仁慈”的主兒呢，若在賈赦、薛蟠和璉二奶奶的眼里，小丫頭子們連“貓兒狗兒”也不如了。卑賤，卑賤，“卑”自然“賤”！

這種觀念牢固地支配著人們的頭腦達數(shù)千年之久，直到十八世紀(jì)的曹雪芹，他才以藝術(shù)的形式向這種傳統(tǒng)觀念發(fā)出挑戰(zhàn)?！芭畠菏撬龅墓侨?，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在賈寶玉的“極尊貴，極清靜”的“女兒”的范疇里，不光包括黛玉、湘云們，包括晴雯、紫鵑們，也包含芳官、春燕、五兒、小紅她們，這些素為人們所不齒的最為卑賤的小丫鬟，在人們面前一下子以嶄新的面貌出現(xiàn)了，原來她們雖“卑”但并不“賤”，也一樣的聰明秀美，有著美好的心靈與美好的追求。

比《紅樓夢》略早而以寫市井男女著稱的《金瓶梅》，它又是如何描寫這些“小丫頭子”們呢？

這里，讓我們作一番比較。

《金瓶梅》中“小丫頭子”們自輕自賤，奴性十足，《紅樓夢》中“小丫頭子”們開始了人格意識的覺醒。

《金瓶梅》在刻畫市井社會的上層人物、描寫市井社會觀念變化時表現(xiàn)出一些新鮮意識，但它在對西門慶家的女奴特別是最下層的小丫鬟們作刻畫時，作者的觀念并未跳出傳統(tǒng)的窠臼。

《金瓶梅》中“小丫頭子”的形象不多，著墨最多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潘金蓮房中的那個秋菊。秋菊是個下三等的丫頭，她在金蓮房中干最低等的活，受著最低等的待遇，遭受著最殘酷的虐待，在金蓮房中她只配上鍋抹灶、鋪床迭被、灑掃庭除、關(guān)門喂狗，稍不如意就叫春梅揪出摑十個耳光子，或者兜頭就是幾鞋底，或者雨點般地鞭子抽下來，更經(jīng)常地則是罰她頂著大石頭在院子里跪著。秋菊經(jīng)常是莫名其妙地受著非人的折磨，常常是無辜地充當(dāng)金蓮的出氣筒?？杀氖牵苤鴼埧嵴勰r，除了“殺豬也似地叫喚”，或者“谷都著嘴”嘟囔幾句外，并未有多大不平的表示，即使有也不過抱怨對自己處罰不當(dāng)，重了，本應(yīng)“從輕發(fā)落”的。比如潘金蓮大鬧葡萄架之后，明明自己是被“×昏了”，丟掉了穿在腳上的鞋，卻罵秋菊“要你這奴才在屋里干甚么！”命春梅押著她到園子里去找，未找到馬上“采出她院子里跪著”。對這樣不公正的處置，秋菊的態(tài)度如何呢？她不過是“把臉哭喪下水來”，乞求：“等我再往花園里尋一遍，尋不著隨娘打罷。”這可憐的女奴真是奴性十足!當(dāng)然她對金蓮的虐待也不是沒有不滿，她后來也終于“含恨泄幽情”了。不過那是對個人怨毒的報復(fù)，而不是出于被壓迫者的反抗意識。其它小丫頭子們也無不逆來順受，西門大姐屋里的元宵兒，受陳敬濟一帕，即甘心為陳做“眼線”，在陳和潘金蓮?fù)登闀r為其放風(fēng)報信。陳敬濟被攆后她又被迫打發(fā)到陳家去，在陳家她似乎也只有陪著西門大姐挨打挨罵的分，絲毫未流露出反抗意識。自甘卑賤，逆來順受，頭腦中充滿奴性意識，這是笑笑生筆下小丫頭子們的一個共同特點。

紅樓人物畫廊中的小丫頭子們已經(jīng)開始改變那副逆來順受、低眉順眼的奴隸相，在她們身上，已經(jīng)開始有了人格意識的覺醒了。位卑而人不賤，這是她們給予人的總的印象。由賈蕓去姑蘇買來為供奉娘娘省親的小戲班子，后來被分配到各房中去做了低等丫鬟，這以芳官為代表的十二個女孩子，她們是這種“覺醒”的代表。

對這一群女孩子趙姨娘有個有名的高論：“你是我家銀子錢買來唱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边@位自身也是奴才──至少也是“半個奴才”的趙姨娘，跟潘金蓮一樣，地位不高，等級觀念卻很強。越是奴才，越瞧不起比自己地位更低的奴隸，這正是一種典型的奴性意識！而氣質(zhì)迥異又伶牙俐齒的芳官也正抓住了這個弱點反擊她：“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咧！”這真是對傲視奴隸的奴才的誅心之論。秋菊對春梅如多少有這么一點點意識該多好??！而這正是紅樓十二官身上的閃光之處。芳官是個野性未馴的女孩子，從小學(xué)戲，受了《牡丹》、《西廂》之類的熏陶，大觀園特別是怡紅院的特殊環(huán)境發(fā)展了她的個性，她還沒有來得及領(lǐng)略生活的殘酷，體味生活的艱辛，她毫不掩飾地以開朗爽利的風(fēng)格展示著自己的胸懷，展示自己的鋒芒。無論是姨奶奶、自己的干娘、或者是自己的同類，誰欺負(fù)了她她都會毫無顧忌地給以反擊。在怡紅院，她的直接主子賈寶玉很寵愛她，她也很喜歡寶玉，但她是以把寶玉作為地位不同的知音，而不像春梅那樣以媚獲寵并倚寵欺負(fù)他人。正因為如此，在封建家長眼里，她就成了“成精搗鼓”的“狐貍精”了。于是在抄檢大觀園之后，她也跟晴雯一樣被趕了出去?？删褪沁@時她也沒有屈服，“她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發(fā)做尼姑去?！倍疫€越鬧越兇，打罵也不怕，弄得王夫人和他們的干娘也沒有辦法，只好同意她們的要求，讓她們“斬情歸水月”──跟妙玉和后來的寶玉走上了同一道路。

十二個女孩子中還有一個叫齡官的，一次，寶玉到梨香院看她們排戲，進到她的房內(nèi)──只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fēng)不動。寶玉素習(xí)慣了的，只當(dāng)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進前來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來唱“裊晴絲”一套。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我們進去，我還沒唱呢。”

這個在賈府中被人趨奉惟恐不及的寶二爺，想不到卻遭到一個“小戲子”如此的冷遇。為了討她歡心，賈薔花一、二兩銀子買一個會串戲的雀兒送她，不料齡官卻冷笑道：你們把好好的人弄來，關(guān)在這牢坑里學(xué)這牢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干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形容打趣我們，還問我好不好！

這是與春梅完全不同的自尊：春梅是對主子倚寵而驕，賤視比自己低的奴隸；齡官是自我尊重，是情有所鐘，是蔑視權(quán)貴。這種自尊在秋菊和元宵兒們的身上，是看不到的。

奴隸間的互相尊重，她們間真摯的友誼也是她們?nèi)后w人格意識覺醒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靶幼雨幖嬴P泣虛凰”，“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苓霜”，都是寫這些小人物間的交往和友情的動人篇章。芳官被欺，藕官等聞訊群起而護之，是那樣天真可愛；作者用細膩的筆致來寫芳官與柳五兒的來來往往，從而展現(xiàn)她們的精神境界，與那為寶玉厭棄的豪門貴族之間看似熱鬧而實際虛偽無聊的應(yīng)酬往還相比，恰成鮮明對照；藕官與藥官、蕊官間“假鳳泣虛凰”的故事，不光是這些小人物間真摯友誼的頌歌，簡直是沒有展開的“木石姻緣”式的動人詩篇。

當(dāng)然，這不是說《紅樓夢》中的小丫頭子們沒有等級觀念和奴性意識，有的；不過，難能可貴的是，作者用詩一樣的筆調(diào)為我們描寫了這些素來為人輕賤的貓狗不如的小人物身上有著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寫她們已經(jīng)開始了人格意識的沉醒。──這是他的前人所沒有的。

《金瓶梅》中“小丫頭子”們渾渾噩噩，麻木不仁，《紅樓夢》中“小丫頭子”們對生活有著美好的追求。

《金瓶梅》中小丫頭子們是名副其實的下等人，她們貧乏的精神生活與她們低下的社會地位是相適應(yīng)的，看不出她們有什么值得稱道的人生追求和有點意味的喜怒哀樂。如瓶兒屋里的迎春、陳敬濟房里的元宵、雪娥屋里的中秋，她們沒有顯示出什么個性。她們隨主子支配，聽主子收用，似乎看不出個人意志。西門慶到瓶兒房中會奶子如意兒，繡春知趣地躲開，這似乎就是她的主動性。作者重點刻畫的是秋菊，挨了打她只會“谷嘟著嘴”或“殺豬也似的叫”，不挨打則渾渾噩噩地過日子。金蓮?fù)稻礉?，她房門倒扣關(guān)在廚房里睡覺，告發(fā)不成則起來隔著窗“瞧了個不亦樂乎”。她受著金蓮、春梅那樣虐待，為借棒槌她卻“使性子”從中添油加醋挑起了一場金蓮摳打如意兒的大風(fēng)波……笑笑生筆下的小丫頭們真是些麻木不仁的可憐蟲。

《紅樓夢》則異于是。曹雪芹飽醮著同情和善意，帶著反思和自省的目光去審視這一群最低賤的女奴的精神世界，發(fā)現(xiàn)她們不僅有著自己的人格和自尊，而且也有著自己的對生活的美好追求。

“柳葉渚邊嗔鶯叱燕”一回，寫春燕和鶯兒、蕊官一起聊天評論自己的母親和姨媽：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的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子；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話，倒也有些不差，別人不知道，只說我媽和姨媽，她老姊妹兩個，如今越老越把錢看的真了。

接著她客觀地敘述了她的姨媽和蕊官吵架，自己媽媽和芳官為洗頭而吵架的事，并發(fā)表了公正的評論，最后她又就姑媽對承包園子“比得了永遠基業(yè)還利害”發(fā)表了批評意見。春燕的這段話很有代表性，它很好地反映了大觀園是一個特殊環(huán)境，它既是世俗世界的一部分，又是相對獨立的女兒國。一方面社會上的等級觀念、勾心斗角和種種卑鄙齷齪的現(xiàn)象在這里也會有不同的反映，生活在這里的女孩子畢竟不同于太虛幻境的“神仙姐姐”，“水做的骨肉”，她們必須在現(xiàn)實的土地上生活，她們的追求也不會完全“脫俗”，如芳官們的爭強好勝，小紅的熱中于爬高枝兒，柳五兒一心想安排個好單位，佳蕙對賞錢分配表示不平，等等，都說明這一點。但他們畢竟是大觀園的女兒，形而上色彩的追求才是她們的主調(diào)。大觀園中那充滿詩意的生活，“夜擬菊花題”、“諷和螃蟹詠”等等，固然沒有她們的分，在那里她們似乎只起服務(wù)員的作用，可仲春餞花，入夏斗草，“滿園繡帶飄揚花枝招展”，無憂無慮的女兒們，一個個“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啼鶯妒”，她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或用綾羅錦紗迭成干旄旌”，用彩線系，祭餞花神，這時候則不分主仆，不分等級，大家都沉浸在青春的歡樂之中。至于柳葉渚編花籃兒，杏子陰燒紙寄情，則更是她們自己的獨立天地。在這里，她們與晴雯、鴛鴦、司棋，與黛玉、湘云們一樣，都是這“女兒國”的公民。她們把這小天地里的自由和青春當(dāng)作她們的追求寄托和象征，她們愿自由永在，青春常駐，只有在這里她們才有自己的幸福和歡樂。當(dāng)然這在深味過人生甘苦并被生活扭曲了心靈的“婆子”們看來，無疑是天真可笑的，但《紅樓夢》的價值也正在這“天真可笑”之中。賈寶玉因病辜負(fù)了杏花，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暴ぉみ@在常人看來，是寶玉的“似傻如狂”，可這正是寶玉價值之所在。萬馬齊喑，夜氣如磐，幾千年來人們習(xí)以為常，而寶玉卻開始感到這空氣的沉悶，渴望著追求自由和純真的世界，包括這些“卑賤”的小丫頭在內(nèi)的“水做骨肉”的“女兒”們，正是作為他的美好的追求的體現(xiàn)而在他的心目中占有崇高位置，而這些“女兒”的對生活的不切實際的憧憬與寶玉的“傻”與“狂”，也具有同樣的審美意義。比如以芳官為代表的女伶?zhèn)兘?jīng)過一番抗?fàn)?、掙扎之后，最后也“斬情歸水月”了，海市蜃樓消失了，不切實際的追求幻化了，然而我們并不能因為她們追求的不切實際而貶低其意義，她們的悲劇與寶黛悲劇屬于同一品格。

《金瓶梅》的小丫頭們以她們自身的渾渾噩噩使人感到悲哀，《紅樓夢》中的小丫頭們以她們的毀滅使人悲憤。

《金瓶梅》中的小丫鬟們粗夯愚味，《紅樓夢》中的小丫鬟們聰明秀靈。

夫子云：“唯上智下愚不移”，誠哉，斯言也。蘭陵笑笑生筆下的小丫頭子們是那樣愚昧粗夯，說來真使人感到悲哀。金蓮屋里的秋菊真夠窩囊的。她真的連端茶倒水的料也不夠，難怪金蓮端起冷酒照臉一潑，潑了她一頭一臉?！八铩钡钠⑿詢核y道沒有領(lǐng)教過？那數(shù)過數(shù)目的柑子也是好偷的？而且偷吃之后還把皮留在袖子里？金蓮要查贓時不去求饒，只知道“慌用手撇著不叫掏”，這個只會偷嘴的可憐蟲除了被擰腫了臉，谷嘟著嘴，往廚下去干活還能做什么呢！常受虐待，怨毒太深，秋菊也改變“怨而不怒”的態(tài)度而要報復(fù)了。金蓮正在肆無忌憚地“養(yǎng)女婿”的時候，正是報復(fù)一下的天賜良機。這事不要說小紅和芳官，即使放在四兒或春燕身上也易如反掌?？汕锞兆龅枚嗥D難哪！第一次報告給小玉，小玉不僅未告訴月娘，反而一五一十反饋給春梅，結(jié)果給金蓮狠打了三十棍，打得她殺豬也似的叫。小玉和春梅好，她不考慮；她的舉報為什么泄密，她也未加思考。第二次她又去報告小玉，結(jié)果被小玉罵了一頓。金蓮越來越大膽，私孩子都養(yǎng)出來了，秋菊又經(jīng)過兩番告訴，“被小玉罵在臉上，大耳刮子打在她臉上”之后，才僥幸達到目的。──這位秋菊姑娘，何其窩囊！何其愚蠢！

秋菊型的使女無疑是有的，問題在于作者以怎樣的態(tài)度去寫?！都t樓夢》中的傻大姐，也屬于粗夯型，然而傻大姐雖然粗夯，但并不使人感到窩囊。她“生得體肥面闊，兩只大腳做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guī)矩之外”，渾沌未開，一塊璞石，舉止言語一片天真，好笑復(fù)可愛，并不可厭可憐──連賈母都喜歡她呢。這里就可看出作者對人物態(tài)度的差異。

《金瓶梅》中其它小丫頭作者未予展開刻畫，她們雖不像秋菊那樣窩囊，但也未見出多少秀靈。

讓我們再來看看《紅樓夢》中的小丫頭子吧。這些名字在“又副冊”之外或之下的低層女奴，雖然不是重點刻畫對象，但作者也給我們描繪了幾個個性鮮明、聰明秀靈、閃著動人光彩的形象，她們是大觀園女兒畫廊的一個組成部分，如芳官、齡官和藕官，如春燕、五兒和小紅，如鶯兒、翠縷，等等，都是讓人過目難忘的小人物。

除上文所舉的情節(jié)之外，《紅樓夢》還有幾處為這些小人物傳神的特寫鏡頭，如76回“蜂腰橋設(shè)言傳心事”、31回“因麒麟伏首雙星”、35回“黃金鶯巧結(jié)梅花絡(luò)”、59回“柳葉渚邊嗔鶯叱燕”等，都是這些最低層奴隸女的“葬花吟”和“芍茵醉臥圖”。

下等女奴中，以心計、口才與才能論最突出的當(dāng)推小紅。小紅之為人，論者對其褒貶不一，作者對其態(tài)度也比較復(fù)雜，以奔競鉆營、眼空心大而論，她身上多少可以看到賈雨村與龐春梅的影子，可見出那惡濁環(huán)境的印跡。但她畢竟是未曾涉世的少女，作者通過這一真實的形象主要地還是要表現(xiàn)女兒也即是“人”的聰明才智。小紅原名紅玉，因犯寶玉之名諱而改，她是紅樓“三玉”（寶玉、黛玉、妙玉）之外的半個玉，可見其立意不凡。根據(jù)曹公的原意，她后來終于和賈蕓哥兒得成眷屬，而且后來寶玉落魄之際在“獄神廟”中還有過作為的，可惜這些文字在后四十回里已經(jīng)看不到了?？梢妼t玉其人不可等閑視之。她對賈蕓留意之后在蜂腰橋遇到李嬤嬤與她做的那段處處有意而又絲毫不著痕跡的對話，心計的巧妙與作者文字的靈動，簡直可稱為雙絕?？上н@樣一個人才在怡紅院長期被晴雯等壓抑埋沒了，一直到芒種葬花得遇鳳姐，她才得以在眾人面前一露崢嶸。她為鳳姐傳話那涉及四五門子“奶奶”、“爺爺”一大堆的清晰簡斷的口聲，得到以辦事干練、口才超群的鳳姐的賞識和贊許，這一段語言幾乎和焦大罵人同樣有名，小荷才露尖尖角，足以使枯藤老樹相形見絀，雪芹以飽滿的感情帶著深深的沉思刻畫了這一下三等女奴的“才”并表現(xiàn)了生活對她的扭曲，與那帶著傳統(tǒng)的“上智下愚”偏見輕視女奴者真不可同日而語。

黃金鶯是寶釵從當(dāng)時的織造基地帶去的一個貼身小丫頭，她的特點是心靈手巧，能用柳條編漂亮的花藍，用不同顏色的線打各種各樣的絡(luò)子，很懂得色彩學(xué)，簡直是個工藝美術(shù)師。然而這個黃鶯兒給人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她的手藝，而是她的風(fēng)神。巧結(jié)梅花絡(luò)時她與寶玉對話的那一段語言，真是風(fēng)神具現(xiàn)，瑯瑯有聲，那“嬌憨宛轉(zhuǎn)，語笑如癡”的神態(tài)，不僅當(dāng)日的寶玉，即使今天的讀者讀來恐怕也要“不勝其情”了?！皩聿恢膫€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寶玉的贊許語難道沒有其深刻的內(nèi)涵嗎？

湘云和她的貼身丫頭談?wù)撽庩栆彩恰都t樓夢》中寫得令人難忘的一個優(yōu)美的片段。這是一個具有最高抽象品格的哲學(xué)課題，難度相當(dāng)大，以當(dāng)時的哲學(xué)水平很難說清楚。這一組對話對象，一個是大觀園才女中的佼佼者，一個是文化學(xué)歷與秋菊無二的文盲，可她們在那具體而又抽象、明確而又模糊的對答中，給人的印象同樣聰明靈秀，同樣天真可愛。──在這里，高貴者固然聰明，卑賤者也不愚蠢。

怡紅院中還有一個連姓名都未留下的小丫頭，她卻在書中留下了一段話，深深地刻在讀者印象之中。說起來這段話還是其人在寶玉面前投寶玉所好即興編造的晴雯沒有死的神話，或者說是謊話，這個無名丫頭，口角伶俐有似小紅，理解寶玉有似焙茗，“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jù)”，言者姑妄言之，聽者姑妄聽之，言者聽者都別有深意寓焉。──不能看成是庸俗的投其所好。

山川日月之精華獨鐘于女兒，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極聰明極清俊……《紅樓夢》中那些地位最低賤的小丫頭子們，無疑也包括在這“女兒”的外延之內(nèi)。

同樣“輕賤”但寫法不同。

看了以上分析也許有人會說：你是否人為地抬高了雪芹，拔高了紅樓？《紅樓夢》中除了芳官和小紅、鶯兒和翠縷之外，不是還有偷鐲兒的墜兒，作踐尤二姐的善姐兒嗎？她們與秋菊、與翠花兒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是的，書中都寫到了“輕賤”的女奴或女奴們的“輕賤”，《金瓶梅》中有偷金的翠兒和偷嘴的秋菊，《紅樓夢》中則有偷鐲的墜兒和通過平兒提到的虛寫的良兒。不過稍加比較就可看出，同樣寫“輕賤”但二書的寫法很不同，態(tài)度、傾向、方法、情感和立意大相徑庭。李嬌兒房里的小丫頭夏花兒完全是副賤相，她眼皮子淺，偷了李瓶兒屋里的金元寶，膽子又小，聽說西門慶要買狼筋逼供，嚇慌了，想逃走；在馬棚里被抓住后先是吱吱唔唔，拷問之后即如實招供。作者給我們描繪的小丫頭的形象亦不過如吳月娘說的：“小丫頭，原來這等賊頭鼠腦的?！奔热蝗绱耍履飳Ρ酥p視，西門慶之大怒與嚴(yán)懲，亦情理中事。夏花的主子李嬌兒不唯不予以管教，反而伙同侄女桂姐進一步教唆她做賊，只不過強調(diào)：“今后要貼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計，不拘拿了什么，交付與他?！眹@這件事的前前后后，我們在人性中所能看到的，除了輕賤，即為丑惡，再無其它。

而墜兒偷金，小說并未正面渲染她的賤相，作者的筆墨更多地花費在與此相關(guān)的人和事上。首先，作者所著眼處不在奴隸的賤，而是奴隸的骨氣。奴隸的偷只是因由，由此引出的是奴隸自身對這種輕賤的憎恨：“要這爪子干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xiàn)世的，不如戳爛了！”晴雯的憤怒并非發(fā)自主子財產(chǎn)的衛(wèi)士，而是出自奴隸尊嚴(yán)的護神，墜兒在這里只是反襯。其次，從寶玉的態(tài)度看，他聽到此事后是“又氣又嘆”，“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么一個伶俐人作出這丑事來?！逼涓星楹蛻B(tài)度比西門慶之單純加強奴隸紀(jì)律要復(fù)雜得多。再次，從平兒的態(tài)度看，她開始“只懷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料是你們這里的?！睂Υ耸聭B(tài)度也很寬厚，而且為息事寧人，免得寶玉襲人等面上不好看，采取了保全偷者的“賊名兒”不予聲張以后借機打發(fā)的暗處理的態(tài)度?！扒纹絻呵檠谖r須鐲”，通過這一回故事，我們看出這一特殊身份的女奴在處理這件事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寬厚和善良，冰雪般的聰明和美好的心靈，這與李桂姐姑侄乘機教唆的丑惡表現(xiàn)真不可同日而語。還有，與此相聯(lián)系，作者還在51回“判冤決獄平兒行權(quán)”一回中，寫了彩云偷拿玫瑰露的故事。她是受趙姨娘之托拿給自己意中人環(huán)哥兒的，事發(fā)后雖然與人賴帳，但一經(jīng)平兒啟示，馬上公開承認(rèn)錯誤表示決不連累別人。彩云的招認(rèn)不但不使人感到其人輕賤，相反她還以自己的“膽肝”贏得了大家的敬重。彩云固然已不算“小丫頭”了，但她作為奴隸之一，其故事與墜兒的故事無疑成為一個整體。

《紅樓夢》畢竟是古人寫古事，它的作者雖然通過小說寄托了自己的理想，但他在塑造人物和編織故事時，一點也沒有離開生活和歷史。他雖然通過寶玉和大觀園的女兒們譜寫“人”的頌歌，但絲毫沒有回避他的心愛人物的缺點，隨意拔高他（她）們。問題在于怎樣寫，在于作者的著眼點，這方面稍加比較就可以看出雪芹與笑笑生的不同了。比如等級觀念也即是奴性意識是那個時代的支配觀念，無論是那些低層女奴們，還是寶玉和黛玉，他們身上都嚴(yán)重地存在著。問題不在這里，雪芹之為他的同代人所不及之處，在于他從這些向來被人賤視的以及為世俗視為“似傻如狂”的人物身上看到了傳統(tǒng)觀念以外的東西，并以美的形式把它表現(xiàn)了出來。他筆下的人物是那樣真實，又是那樣新鮮，這“真”和“新”，正成了紅樓女兒的生命。這些地位最低的小丫頭子們，也正是這樣。為說明這點，讓我們再來分析一段這些小人物的故事。

59回“柳葉渚邊嗔鶯叱燕”的故事，是寫新老兩代即小女兒和老婆子們也即“無價之寶”與“魚眼睛”之間的沖突的。沖突的一方為蕊官、芳官、春燕、鶯兒等，另一方為春燕的媽媽、姨媽和姑媽，沖突的爆發(fā)點是藕官燒紙、芳官洗頭和鶯兒編花籃，最后因?qū)氂褚约耙u人、晴雯、麝月等的干預(yù)和庇護，以小字輩的勝利而告終。芹公把這些瑣碎得似乎不值一提的小事寫得如此波瀾起伏和詩意盎然，真令人嘆為觀止！若非慧眼獨具，若非有真性情者，斷寫不出如此花團錦簇的文字。有意思的是這故事的意蘊十分復(fù)雜，絕非今日新舊主題先行令人一目了然的文字可比。在這里無拘無束的天真率性卻必須依賴等級特權(quán)的庇護，怡紅院女兒們打著“規(guī)矩”的招牌摧折老媽媽們，卻在為女兒們的“沒規(guī)矩”張揚；嘗盡生活辛酸者在以自己的行動維護著那造成這種辛酸的秩序，在這種秩序中養(yǎng)尊處優(yōu)者反而多方面破壞著這一秩序?！拔覀兊降牡胤絻海心愕降囊话耄€有一半到不去的呢”，這也成了“敘身份”的標(biāo)志，并以此分出榮辱，多么可悲！可她們吹的又是寶玉的湯，晴雯、芳官都可“說著就喝了一口”，玉釧更千方百計盡著法兒使其喝口，寶玉則以此為盡心，為一種比喝湯更美的享受，從而又使“服侍”寶玉具有了全新的意義。一般說來“沒有娘管女兒大家管著娘”本是正理，麝月所謂“你看滿園里，誰在主子屋里教導(dǎo)女兒的？”不過是奴性觀念，可這里婆子們要管的是藕官的可貴的純情，是芳官的率性和對于不平的抗?fàn)?，是鶯兒燕兒對青春的歌唱和對美的追求，所以美丑易位，獲得了相反的意義。──這一段真實而又復(fù)雜，復(fù)雜而又真實的故事，如果一定要在其多方面的意蘊中歸納出主旨的話，那么是否就是上文我們已引過的小春燕的一段話：女兒未嫁時，是顆無價珠寶，及出嫁變老之后，這顆珠子就逐漸失去光彩，慢慢變成魚眼睛了。──她通過對生活的體味與思索，對寶玉的奇談怪論取得了感悟或認(rèn)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