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的模糊性
祝兆炬
模糊性,是人們認識中關于對象屬類邊界和性態的不確定性[1]。這看似灰色的概念,卻是文學藝術的創作規范:眾所周知,文學的主體是情感,而情感這東西難以定量、定位、定性,這就決定了表現情感的文學,如實直說,反曹人厭;委婉朦朧,稱為上品;模糊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嘆為觀止。
但遠不是文學一經產生,模糊性的創作規范就十全十美了。它同任何事物一樣,有一個產生、發展、完備的過程。就我國古典長篇小說而言,模糊性的創作規范就遲遲地成熟于《紅樓夢》。
在《金瓶梅》問世之前,我國的長篇小說按照魯迅的意見不外兩類,一為“講史”,一為“神魔”[2],這講“史”說“神”的大題材,使作品缺乏文學起碼應該具有的“借一斑以窺全豹”的模糊性。《金瓶梅》別開生面,以描寫家庭日常生活來反映社會問題,賦予了作品“從大處著眼,往小處說”的模糊格局;但《金瓶梅》對明代后期社會惡濁的滿腔怒火,在“一味的寫壞”中,毫無遮攔地噴發,缺乏模糊性的緩沖機制;尤其是書中大肆泛濫的自然主義的庸俗描寫,葬送了選材帶給作品的模糊格局。在古代小說家中,對模糊性創作規范真正具有自覺意識的是曹雪芹。他清醒地意識到:創作猶如畫大觀園一般,“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第四十二回),囿于“真情實景”,無深刻寓意的,“不算好”,“寓大意,才算是大才”(第二十三回);因為,藝術的好處在于——“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是無理的,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第四十八回)——模糊性。他非常講究藝術的模糊背景,“遠無鄰村,近不負廓,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于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第十七回)。他主張用模糊的原則處理材料,“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第四十二回),以減襯添,以藏托露。從而把《紅樓夢》寫得“玄之又玄,無上妙品,不可思議”(解盦居士語),讀之,“如捉水月,抵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戚蓼生語)。
《紅樓夢》如同唐詩宋詞一般,把本文體的模糊性創作規范發展到不容后人臻于完善的程度,就此而言,《紅樓夢》在傳統長篇小說創作領域不僅是空前的,也是絕后的。如若不信,請看模糊性在《紅樓夢》里的具有規范意義的種種表現。
機制的模糊性
大凡一個作品的運行,如同飛機、輪船的航行,憑借的是機制。那么,《紅樓夢》的運行機制是什么?
《紅樓夢》開宗明義: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故曰“甄士隱”云云。……故曰“賈雨村”云云。
這是作者借鑒唐宋以來“說話人”的筆法,在作關于創作契機的自白。
理解這開場白的關鍵在于何謂“夢”、“幻”?俞平伯在1921年致顧頡剛的信中指出:“由盛而衰,由富而貧,由綺膩而凄涼,由驕貴而潦倒,即是夢,即是幻,即是本旨,即以提醒讀者。”俞先生在紅學上的功過,我們姑且不論,此處他對“夢”、“幻”的理解是對的。據此,可將《紅樓夢》的開場白破譯為:作者遭受過由綺膩驕貴一下子落到窮困凄涼的災難,其間,對政場黑暗、世態炎涼有切心感受,但文網恢恢,不能明言,只好“將真事隱去”,借通靈之說,撰此小說,進行隱晦曲折地反映,以抒悲懷,以發憤志。所以說“真事隱”,“假語真。”
作者自白的創作契機,道出了作品的兩個運行機制,一是真假轉化機制,二是現實與非現實的轉化機制。
先來談談真假轉化機制。
作者既要針砭社會,又要逃避文網,就不能采用實話實說的史家筆法,只有借冠冕堂皇之言,秉春秋刀斧之筆,操含沙射影之術,才能寓傷時罵勢之旨于囫圇辦結不解之中。但是,真事的“隱去”,并非對真事的“抹去”,真事要寫,無非是“隱蔽”地寫—“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出于作品“故事”影射當朝政場黑暗的“真事”的需要,就給作品帶來了第一個運行機制:真假轉化機制。
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轉化過程中的“真”、“假”,不是概念意義上的絕然對立的真假,而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的真假,“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的真假,它們是相互連接的,相互補充的,相互滲透的。
相互連接表現為真真假假,“兒女風流,閨帷纖瑣,大都皆假語之類。情節構造,人物升沉,大都皆真事之類”[3]。
相互補充表現為假中有真,“書中正寓夾寫,比賦兼行,大有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妙”[4]。
相互滲透,表現為真假的中介狀態——似真似假,《紅樓夢》“于其人其事,一念唯恐人不知,又一念唯恐人易知”[5],寫得似真似假,勢在必行。
從“真真假假”、“假中有真”、“似真似假”這些轉化效果看,《紅樓夢》的真假轉化機制實質上是一個模糊真假的機制。真假模糊了,“俾閱者用心全注于女兒羅綺之中,不復暇顧及它事”[6],逃避“檢查官”耳目的作者目的也就達到了。
再來談談現實與非現實的轉化機制。
《紅樓夢》作為一部小說,當然也不允許用“史筆”來直書其事,唯有對生活素材—真人真事經過一番藝術的改造,“將真事隱去”,作品的藝術真實方能出臺。從藝術構思的角度出發,作者的開場白不難理解為:《紅樓夢》是作者借助虛擬的通靈之說,經過“一番夢幻”的慘淡經營,才隱去了真人真事——幻化了生活素材而寫成的;換言之,《紅樓夢》的藝術真實是作者對現實的材料進行“虛擬”、“幻化”的結果。這又無異道明了作品的另一個運行機制:“虛擬?幻化?現實”的現實與非現實的轉化機制。
《紅樓夢》主體,頑石?通靈玉?賈寶玉,不就是“虛擬?幻化?現實”的轉化機制的體現么?
《紅樓夢》以頑石的傳奇、木石前盟的出典為起始,虛誕上下,幻化東西,把作品的整個開端搞得虛無縹緲;而后,幻景四出,“轉化”不斷,唱“好了歌”,論正邪說,出通靈玉;繼而夢游太虛幻景,曲演紅樓夢,迷指十二釵,出警仙,飲仙醪,臨迷津;后又起金玉良緣,照風月寶鑒,述可卿夢告,……;這一陣串的虛幻內容,不是表明了作品的運行憑借的是現實與非現實的轉化機制么?
其實,“幻化?現實”是小說創作的普通公式,也是一般小說作品僅具的模糊機制。平常的小說寫作如同畫竹,作者通常不按現實中竹的大小和枝葉的數量如實畫到作品中去,而是取其形似和神似;形似是“幻化”的表現,神似是“幻化”的結果;“似”形“似”神的作品就具有了平常的模糊性。然而,在《紅樓夢》的“竹子”—賈寶玉、林黛玉等主要人物身上,不僅具有作者“幻化”—理想化的色彩,還具有作者“虛擬”—幻想的成分,這樣,《紅樓夢》的模糊性就異常了,比之一般作品,十足多了一層模糊性;誠如作者自白,“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作品的模糊性具有模糊中套模糊——連環模糊的特征。可見,《紅樓夢》的現實與非現實的轉化機制,是一個模糊現實的機制。
模糊真假、模糊現實的兩種機制,是《紅樓夢》運行的雙軌。它們使全書的總體背景處于煙云模糊處,給作品帶來了眾多的形象象征和意象表現,從而造就了作品不是一覽無余,而是渾厚含蓄的藝術特點。
結構的非線性
或許沒有一部作品能比得上《紅樓夢》有那么的異名了。且聽曹雪芹在甲戍本第一回中的介紹:
空空道人……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至脂硯齋甲戍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作者詳細介紹作品書名變遷的經過,當然不是沒有目的的。書名是作品的旗幟和眼目,服務于揭示主題和體現中心內容;而作品的表現角度,是作者構思時確立主題、中心內容的著眼點:顯然,書名是作品表現角度的體現。曹雪芹在介紹《紅樓夢》五種異名的同時,向我們流露了作品的五種表現角度:《石頭記》—表現“無材可去補蒼天”的別仇離恨,“枉入紅塵若許年”的希望幻滅;《情僧錄》—讀“石頭”,道號改情僧;改書名,模糊大旨為談情;《紅樓夢》—幻、幻、幻,遍罩華林是悲云;夢、夢、夢,人生如夢一場空;《風月寶鑒》—寫鏡子,重在于可照正反;看作品,何嘗不是兩面鑒;《金陵十二釵》一主寫裙釵,終結“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歌頌女子,指歸破除樊籬,標新立異。
作品的表現角度既然如此地眾多,而作品的結構又是在表現角度律動下的謀篇布局,《紅樓夢》的結構就呈現出了非線性,“它改變了以往如《水滸傳》、《西游記》等一類長篇小說情節和人物單線發展的特點,創造了一個宏大完整而又自然的結構”[7]。
曹雪芹結構《紅樓夢》,著眼的是上述的五種表現角度。這五種角度在作品中表現為“相生相克、相互制約”關系的事實,表明了《紅樓夢》的結構原型是中國的文化原型,即陰陽五行的宇宙學說;換言之,《紅樓夢》的結構是按照中國具有模糊特征的有機自然觀組成的,它注重的是各種表現角度整體的協調與協作,強調的是整合效應,排除了有線性的、邏輯性的清晰觀念,表現為具有審美價值的非線性、模糊性。
《紅樓夢》結構的非線性,是對以前的小說結構有線性的積極揚棄;其它作品,在結構線性的律動下,勢必把創作素材中的不確定因素拒之門外,淘汰不顧;勢必要設法固定素材中的一切變量;排除素材中不符既定結構的其它目標;從而進行單變量、單目標、單素質考察——抓住一條線索對素材的因果聯系追根尋源。而《紅樓夢》在結構非線性的要求下,必然要以規模龐大、關系復雜、變量大、目標多的現實社會為創作對象,把素材中的各種不確定因素接納入創作思維,以不同的表現角度進行觀照,給之找到由不確定向確定性轉化的藝術辯證途徑;所以,《紅樓夢》是一個多元素的綜合體,是整個社會的縮影,是一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要是說,線性結構具有的是封閉性,那么,《紅樓夢》非線性結構呈現的是開放性;要是說線性結構呈現的是清晰的幾何圖形,那么,《紅樓夢》的非線性結構猶如一座大山,遠望倒還能得到一個模糊的輪廓,近看卻模糊得難以描述。
《紅樓夢》是寫什么的?似乎很難用三言兩語來回答;即使曹雪芹再世,也未必能只用一句話講清。不要說把《紅樓夢》紛華的內容歸納起來,很不容易,就說第幾回是作品總綱吧,天才猶如毛澤東,權威猶如俞平伯,論證所代表的也僅只一家之說。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在作品結構的不拘一格上,因為它開放得把素材中的不確定因素接納入了作品。人們在這不確定性的內容系統中概括出來的確定性論斷,當然只能引起爭論,不可能作出定論。
紅學界眾說紛紜的莫過于主題說,揭露說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是:通過對賈家由興到衰的記述,揭露了封建社會的油燈將盡,大廈將傾;愛情說認為:該書大旨談情,通過寶、黛、釵的三角戀愛關系的記述,歌頌了“木石前盟”的真正愛情;其它的主題說還有很多,例如,問題說認為,該書寫的是偌大一個榮國府,運籌劃策的唯有王熙鳳一人,牡雞司晨,不是好兆頭,接班人出問了。總之,誠如魯迅所言,《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幃事,……”。[8]而造成這“各有所取”、“莫衷一是”結局的原因又在結構的非線性、開放性上。因為《紅樓夢》結構非線、開放的結果,使不同層次、不同等級的內容,存在著在孤立狀態下所沒有的“突現”的新質——復雜的特性、復雜的功能、復雜的意蘊、復雜的信息等等,它們可以組合出作品許多種旨意;我們認定的某一主題說,無非是作品旨意許多種中的一種罷了。
上面的闡述,說明了作品結構的非線性與主題、內容模糊性互為因果。然而,《紅樓夢》主題模糊、、內容模糊的事實,恰恰證明了《紅樓夢》結構的非線性——模糊性。
情節的暗示性
茅盾說過:“《紅樓夢》開頭幾回就把全書的結局和主要人物的歸宿,用象征的筆法暗示出來”[9]。其實,《紅樓夢》的暗示何止表現在開頭幾回,“書中詩詞,悉有隱意,若謎語然”[10],當然,也不限于詩詞,“《紅樓夢》的情節充分體現了雙關性、多重性、暗示性。無論從那一情節線索看,都可以窺見、揣摩、聯想到許多與此相關的似斷似續、若明若暗的情節線索,及至隱藏著的伏線”[11]。
《紅樓夢》情節的暗示性首先表現為一種“朕兆”、一種“端倪”,毀士隱的夢幻、好了歌的注解、十二釵的判語、紅樓夢的曲詞等等,都是這方面的表現。“朕兆”、“端倪”的多義性,模糊了這類暗示性的情節,例如,在給襲人的判詞的前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畫面寓“花氣襲(諧音席)人”四字,這只是一種理解;另一種理解,暗示襲人性格外表柔美、芬芳如鮮花,內里下賤、丑陋得似破席;又一種理解,鮮花示美貌,破席示被人睡了又睡,畫面寓襲人操行不良;當然還有第四種、第五種……理解。
作品的情節暗示性還表現為“應脈”、“伏脈”。第十五回,僅“秦可卿大出殯”一節,可使一般作者應接不暇,但曹雪芹卻忙中偷閑,想方設法讓送殯路上的寶玉到一個莊戶人家去稍事休息,借機刻劃了二丫頭這個人物;作者為什么要不計工本地描述這個“紡績女”的形象呢?原因有二:一是為了“應脈”——響應作品開頭對巧姐命運的暗示:“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女在那里紡績”,說明今天還在富貴場中的巧姐不久就要變成莊戶人家的“二丫頭”了,二是為了“伏脈”,預示面臨巧姐的不僅是富貴種淪落為紡績女的命運改變,還是一場從感情到思想的脫胎換骨;為了講清這個問題,似有必要分析一下二丫頭是怎樣一個人:寶玉休息到莊戶人家后,正要對放在炕上的紡車“擰轉作耍”時,“只見一個約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這就是二丫頭。急火火的行動,命令式的口氣,反映了對自己的勞動工具她多看重!看重到得罪貴族公子也不管的程度,因此,嚷叫得寶玉“忙丟開手”,惹得眾小廝忙來“斷喝攔阻”;后來她又命令寶玉:“站開了,”原因是“你們那里會弄這個,”并自豪地說:“我紡與你瞧”。一付自信、驕傲的態度,一付對公子哥兒蔑視的態度!顯然,在二丫頭的身上閃耀著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她是有別于大觀園中所有女子的新女性。她的新思想、新感情,贏得了寶玉的愛慕:二丫頭去了,他“悵然無趣”;臨去時,還“以目相送”,甚至“恨不得下車跟了她去”。巧姐被狼舅奸兄賣掉,后為劉姥姥所救,成了以紡績為生的村莊丫頭的結局,是作品開頭暗示出來的;她以后使壞事變好事,變成了自食其力的新人,卻是在二丫頭影子中伏下的脈。而這一“伏脈”的本身,且又應了巧姐判詞名“留余慶”(認為是大好事)所伏之脈。這類具有“應脈”、“伏脈”功能的情節,使《紅樓夢》模糊得猶如霧中神龍,只露一爪一鱗,全龍任憑讀者去想象。
《紅樓夢》的暗示不但表現在一情一節上,還表現在細枝末節上。例如,寶釵所用之藥“冷香丸”,藥料為: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花蕊、白露日之露、小雪日之雪,全然冷白之色;同她住室的“雪洞一般”、居處“梨香院”(以色求之梨花為白色)的名字連起來看,暗示性的模糊陰影就出來了:這是否在應“壽怡紅”一回伏下的人物“無情”之脈?這是否在伏人物“青春已大守空閨”之脈?我們反對從作品的字里行間主觀唯心地去找微言大義,但是由于《紅樓夢》運用了象征暗示的手法。原來本多“微詞曲筆”,我們不能視而不見。又如,黛玉之“林”姓,前世的為絳珠“草”,連同她的生平遭際一起看,是否具有下列的暗示內容呢?“林”,取其五行屬本:木從水生,所以她的父名叫“如海”;“草”,取其四季中屬春:春去夏來,火把木燒成灰,她就少年夭折。諸如此類具有暗示性模糊影陰的細節,在《紅樓夢》中是不勝枚舉的,它們隱隱綽綽得猶如海市蜃樓,令我們不得不去探勝尋幽,去追根溯源。
描述的不確定性
在對大觀園勝景題詠的述說中,曹雪芹借人物之口,批評賈府清客對景的題詠描述“俗陋不堪”,原因在于“太板”、“又實”、“過露”,認為描述事物不能老是“著跡地說起來”,而要“蘊藉含蓄”。
曹雪芹不但在主觀上認識到描述要“新雅”、“神韻”,而且在創作實踐中,一反“才子佳人等書”對描述對象膚淺的思索和笨拙的模擬,“用畫家煙云模糊處”賦予描述以不確定性。
為了追求描述的不確定性,曹雪芹對對象多用不“著跡”的寫法。林黛玉的相貌可謂美矣,但翻遍全書,作者竟然沒有對她外貌作過一點確定性的描繪;林黛玉出場時,作者寫她:“兩彎似蹙非蹙柳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眉毛寫到了,“似蹙非蹙”——不確定;眼睛寫到了,“似喜非喜”——不確定;描述眉毛,象一抹輕煙,粗細長短沒有說明——還是不確定;描述眼睛,渾說為一雙“含情目”,不提形狀大小及眸子深淺——仍舊不確定!接下去,作者又對其作了一系列不確定性的描述:“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然而,作者的描述越是這樣不落實、不確定,越能調動讀者的想象力,越讓人感到林黛玉美到無法落實的地步。
為了追求描述的不確定性,曹雪芹對必須著跡描述的對象,總是千方百計使之神韻化。要是說采用不著跡的手法是描述黛玉美之需要,那么,著跡地描繪外貌是刻劃鳳姐性格之必須。第三回寫王熙鳳長的是“三角眼”—著跡了;“掉梢眉”—著跡了;“三角眼”的兇光,“掉梢眉”的丑相,王熙鳳的外貌實在不美。可是,作者用“丹鳳”冠之以“三角眼”,“柳葉”冠之以“掉梢眉”,淡化了“丑”;再給人物配之以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的神韻,就顯示了她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人物戴金插銀、一身華麗;王熙鳳就“似美不美”了。這“似美不美”的不確定的神韻,正透露了人物在美的外殼中,升騰著的一股殺氣,隱藏著的一顆歪心,從而流露了人物“明似一盆火,暗似一把刀”的性格特征。
作者的不確定性描述沒有在人物外貌上止步,還把其擴展到人物整體性上。從前的小說,確如魯迅所言,“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12]。確定化的傾向十分嚴重,致使“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13];《紅樓夢》克服了這種類型化、絕對化的弊端,闖出了確定化的禁區,賦予了人物的整體描述圓形化——不確定化:在奸詐狠毒的王熙鳳身上,洋溢著精明與干練;在陰柔詭譎的薛寶釵身上,流露著典麗和才學;黛玉是作者努力歌頌的人物,但尖嘴利舌,刻薄得令人退避三舍;寶玉是作者理想的化身,作者對他也沒有“完全是好”的確定化,相反是個最具不確定性的人物,誠如脂批所言:“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帳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14]。
不單是描述人物,即令在景物描寫上,《紅樓夢》也多用不確定化的模糊手法。對大觀園總應當著跡去寫了吧?是的,作者進行了著跡的描述;但是,一則,因為巧妙地加進了“試才”的內容,看來似不在介紹大觀園,倒好象在賈政試寶玉的才學,使作者描述所著之跡輕了、模糊了;二則,通過“題對額”,把具象抽象化,又模糊了描述所著之跡,不是么,作者把大觀園的景點抽象為“沁芳橋”、“稻香村”、“衡芷清芬”、“紅香綠玉”……,實中出虛,令人登岸棄舟,得意忘言,浮想翩翩,對描述的真情實景倒一片模糊了。
令人嘆服的是,曹雪芹賦予對象不確定性的描述之筆,自然之至,靈活之至,處處打得通,處處挑得起。一株西府海棠,“其絲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跡定了;賈政說它“出‘女兒國’中”,所以叫“女兒棠”。——案定了;再要把定案座實了的海棠靈動化、不確定化,似辦不到了。但曹雪芹有辦法,通過寶玉翻“女兒案”,把海棠描述為“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又使描述對象神韻化、不確定化了。又如,大觀園中有許多異草:茝蘭、青芷、紫蕓、金葵草、玉蕗藤、藤蘿薛荔、杜若衡蕪……,要給它們一一神韻化,靈動化,簡直不可想象;但曹雪芹就是有辦法,他通過人物之口,說它們就是“《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且一一地對照出來,使描述對象突然名見經傳,閃耀出文化的光輝,靈動起來。
總之,《紅樓夢》對描述對象總不肯老是“著跡地說起來”;在描述時,曹雪芹仿佛在不斷地告誡自己:要不確定性,不確定性,不確定性!正是這種描述的模糊性,給我們每個人的心中帶來了自己的林妹妹;正是這種描述的不確定性,致使今天還有人在興致勃勃地查看大觀園的遺址。
語言的朦朧性
《紅樓夢》語言簡約,不求窮盡。作品中好多地方,對事的記述,以點到為止;對意的傳達,“只略用一筆帶出”。為此,脂批常告誡我們:“不得謂其不均”、“不得謂其不備”、“莫謂寫之不到。”其實,正是這種“不備”、“不均”、“不到”的簡約性,使《紅樓夢》的語言似一座大半浸沒在水中的冰山,模糊朦朧,惹得讀者競相索隱。
《紅樓夢》簡約性的語言有“不寫之寫”之妙。“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14]。“淫喪”經過雖簡約掉了,但作者借眾人對可卿死后尤氏的“托病不出”、賈蓉的“若無其事”、賈珍的“哭的淚人一般”的反應——“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一方面座實了“天香樓”為淫案,淫主為賈珍,“九個字寫盡了天香樓”;[15]另一方面收到了語言簡約——“不寫之寫”的模糊效果,把天香樓一案的具體經過推入疑陣,讓讀者去想象,去補充。第八回寫到“一時黛玉來了”,寶黛說了兩句話后,寶玉就向晴雯問起了襲人,問起托人送來給襲人吃的豆腐皮包子的事,“接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因讓‘林妹妹吃茶’,眾人笑說:‘林妹妹早走了,還讓呢’”。林黛玉為什么不告而別?怎么走的?作品沒有說,留給寶玉去品味,也留給讀者去猜想。但在這語言的空白中,還是流露了黛玉對寶玉之戀已到“妒嫉”的程度;“不為相妒并非愛”,林姑娘已在初戀了。
《紅樓夢》簡約性的語言又有“橫云斷山”、“斷山橫云”、“山頭戴云”之妙。書中,有的用“一語未了”夾斷人物對話,使下面欲說的話成了懸念,令讀者品思尋味,聯想翩躚;有的“方談得三五句話”,忽生出一樁事來,等人物出去回來,或曲終人散,或談興未艾,而人物如何處理這突發事件的,則只字不提,如“斷山橫云”,令人遐想;有的由遠而近、由小到大寫來,即至“大處”、“近”處,并非萬萬件細微之事俱繪,而常借“石頭”、“未見真切”、“難以盡述”,將有些事一筆隱去,使描述的事,如“山頭戴云”,在渺茫之中顯出無限丘壑。
令人擊節的是《紅樓夢》簡約性的語言還有“象外之象”、“味外三旨”、“韻外之致”之妙。
“象外之象”。例如,寶黛初次見面,黛玉想道:“倒象在那里見過一般”,寶玉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作者把兩人初見的印象簡約為“見過”兩字。哪里見過呢?三生石畔見過:在自己內心的愛人圖式中見過!因此,“見過”二宇,除了反映兩人相同的初見印象外,還表現了寶黛木石前盟的景象,內心的愛人圖式。
“味外三旨”。例如,第三十回寫襲人挨了寶玉的窩心腳,“肋上青了碗大一塊”,以至晚上吐出了“一口鮮血”,“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但“少不得忍著”;在寶玉一再賠情下,襲人用簡約的言語流露了自己復雜、痛苦的心情:“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兒順手也打起別人來。”話語的本味雖為認命、勸告,但味外之旨卻多了:一是,試云雨情,你從我起頭,踢窩心腳,你又從我起頭:要是肉體上的創傷要賠情的話,我心靈上的創傷作何護慰?二是,給你起了頭,好處倒沒有,還要背上誘壞了你的沉重包袱;三是寄予了希望,要求寶玉確立她“起頭人”的地位,不要再去起頭,另找寶姨奶奶了!襲人的這話雖是“笑道”出來的,但其中有委屈—“起頭人”換來了“窩心腳”,有擔憂一一是否真正能成為寶姨奶奶?有推諉——以后變壞了,不要怨我這個“起頭人”!《紅樓夢》人物的三言二語往往有這樣的特點,言語雖然簡約;但很朦朧,具有“咫尺之冗,拓萬里之勢”的藝術魅力。
“韻外之致”。第三回賈政見了雨村,覺得他“相貌魁偉,言語不俗”;第三十九回劉佬佬初見賈母,“只見一榻上歪著一位老太太”;……。脂硯齋把作者的這類描述歸納為“渾寫一筆”[16]:“一筆”,說明其語言簡約;“渾”,表示其意蘊之模糊,具有“韻外之致”。賈雨村憑了“相貌魁偉”,引得了風塵知己;“言語不俗”,致使甄士隱以為其是“飛騰之兆”,資助他上京趕考,度過難關;又是這“相貌魁偉,言語不俗”,爭取到了賈政的信任,度過了復職起用的難關,可見,作者的這“渾寫一筆”,寫出了賈雨村的“護身符”!再說賈母,客人劉姥姥到了,她居然“歪”著!要是說賈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是人物的“護身符”的話,那么,賈母的這一“歪”,是宣揚自己富貴權勢的廣告!
李漁在《答同席諸子》中說:藝術的語言“和盤托出,不若使人想象于無窮耳”。《紅樓夢》簡約性的語言充分體現了這一原則,不求窮盡,以點到為止,從而留下語言的空白,讓讀者去再創作,而這些簡約性的語言也便具有了朦朧、模糊的特征。
《紅樓夢》模糊性的成因
論述到此,作品從運行機制到描述手法,到內容、主題、結構、語言無不充滿模糊性的事實,證明了本文開頭提出的論點。然而,促成《紅樓夢》模糊性的原因何在呢?
其中當然不乏社會原因、個人原因,但是,既然《紅樓夢》登峰造極的模糊性是一種文學現象,其主因就應該到文學大背景去找。
大家知道,在《紅樓夢》間世前的中國文壇上,登大雅之堂的是詩詞,小說被列為“引車賣漿者之流”。這看似很不公平的待遇,卻向我們透露了當時文壇的一個嚴峻事實:小說創作落后了!
遠在唐代,詩歌的模糊性已被李白、杜甫們發展完善,高級得“含在嘴里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17],回味無窮;但是,直到明末,小說的模糊性還停留在《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這樣的初級階段,還停留在猶如“引車賣漿者之流”的缺乏韻味的吆喝聲中。小說作品遠遠不如詩詞經得起咀嚼的事實,強烈要求著小說創作必須進行一場模糊性的改革。
個人不能明言的災難經歷,產生了曹雪芹創造小說模糊性的內在動機;中國古典詩詞(包括戲曲的唱詞)完善的模糊性審美規范給曹雪芹提供了大量的借鑒。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離開了這一借鑒,《紅樓夢》就不成其為《紅樓夢》;在《紅樓夢》中處處找得到中國古典詩詞的模糊性對其的影響:
作品模糊性的運行機制借鑒的是詩詞的隔離機制;
結構的非線性,融合了詩詞表現角度的多樣性,
描述的不確定法,取經于詩詞的“略貌取神”法;
情節的暗示性,借鑒的是詩詞“象外之象”等等寫法;
……
而上述的種種借鑒,都離不開“寄”、“寓”的宗旨,這一宗旨又是曹雪芹對中國古典詩詞總體借鑒的結果;因曹雪芹曾經借人物之口說過:“古人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寓情”[18]
說到這里,或許有人會提出:以再現為主的小說著重于對客觀現實的描繪,以表現為主的詩詞偏向于主觀感受的抒發,前者的清晰性與后者的模糊性是不同藝術門類的不同特性,是必然的小說向詩詞借鑒模糊性,是風馬牛下極及之論。此話大有商榷的余地:模糊性是一切文學藝術的審美規范,是不同體裁藝術相互借鑒的基礎;何況,借鑒不同門類的藝術特性,并滲透到自己的體裁中,不僅是可能的,還是藝術成熟的標志;因此,可以說,正因為古典詩詞的模糊性啟發了《紅樓夢》,《紅樓夢》全面地創立了小說的模糊性規范,才使作品登峰造極于傳統長篇小說創作領域。
顯然,《紅樓夢》的意義不僅僅在作品本身的藝術性,還在文學史上的改革性,它以自己輝煌的實踐,給小說創作填補了“模糊性”不足的缺憾,從而使“小說”趕上了“詩詞”的發展步伐。《紅樓夢》一問世,就成了人們案頭之作,即登了大雅之堂,這現象,不能單純地看作《紅樓夢》的驕傲,而應引以為飛速發展了的整個小說文體的驕傲。
注釋:
[1]曉明。人類認識之謎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3][4][5][5]王夢阮。《紅樓夢》索隱
[7]《紅樓夢》前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8]魯迅。集外集拾遺。絳洞花主小引
[9]茅盾。關于曹雪芹
[10]張新之。紅樓夢讀法
[11]姜耕玉。心情魔態幾千般
[12][1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14][15]脂硯齋第十三回批語
[16]脂硯齋第三回批語
[17][18]紅樓夢。四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