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齊放 異彩紛呈----淺析《紅樓夢》中多種文體的藝術運用
崔璇
[內容提要]《紅樓夢》是中國古典長篇小說中最優秀的作品,具有高度的藝術性,其中一個得要表現就是:文備眾體,異采紛呈。本文試從三個方面加以論述。一是文備眾體所具的特點;二是巧用眾體的主要作用;三是巧用眾體的審美價值。
《紅樓夢》是一部“集中表現了中國文學和中國藝術以及中國文體的主要特征”(摘自劉夢溪《紅樓夢與百處中國》)的偉大作品小說主體上是白話文,同時汲取了文言文和其它多種文體表現形式的營養,尤其是小說中大量與敘述文字渾然一體的各種文體的藝術運用,更是把中國文藝特點融于小說創作的實踐推到一個近乎極致的境界。透徹理解多種文體在小說中的用意,是打開理解《紅樓夢》大門的把重要鑰匙,也是享受《紅樓夢》所帶來的審美愉悅的一條必由之路。
一、文備眾體的特點
1、創造性
集諸體于一身,作為《紅樓夢》的一個顯著特點,在中國古、近代文學史上是鮮有的。《紅樓夢》之前的《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雖也有詩詞諺語等運用其中,但畢竟體式及數量都遠遜于《紅樓夢》。在這一點上,《紅樓夢》可謂是“前無古人”。
2、豐富性
《紅樓夢》中存在大量的詩詞曲賦,體式上包括詩、詞、曲、辭賦、歌謠、對聯、匾額、偈、諺、誄文、駢文、贊文、書啟、燈謎、酒令等等,形形式式,無所不包,是形成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內容上涵蓋了思想、文體、人物、歷史、建筑、園林、禮儀、習俗、哲理、宗教、戲曲、游藝、音樂、美術……方方面面,令人嘆為觀止;數量上,各種形式文體統計共為225篇。如若抽離覆涵如此豐富內容的表現形式,《紅樓夢》的價值就會大打折扣。就這一點上,曹雪芹不但在《紅樓夢》中“創建”了“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賜大觀名”這一建筑意義上的“大觀園”,而且向讀者展示了用各種文體構筑而成的文藝意義上的“大觀園”。
3、代言性
曹雪芹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同時也是一位杰出的詩人。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下了大量的詩詞歌賦,除一首自題絕句外,其余詩文都是因應小說故事發展需要,或根據書中人物的不同身份、地位,受各種條件限制而作。無論是黛玉的《葬花吟》,還是薛蟠的《哼哼曲》都是因人而異,極具書中人物之本色。
4、靈活性
曹雪芹在運用多種文體的過程中,手法獨特,揮灑自如,但并非毫無拘束,隨意而作。在何時何處使用何種文體,都因人因事因境而定,體現了很強的靈活性。在抒發人物強烈感情時,多用長詩,如《葬花吟》、《芙蓉誄》等。其中《芙蓉誄》尤為突出,以長詩形式激發出寶玉哀悼晴雯、痛恨黑暗現實交織而成的悲憤難抑的感情,又兼以擅長于表達波瀾起伏感情的“騷體”,表達了寶玉對現實社會強烈的不滿與抨擊;‘在人物詠物抒懷時,一般采用短詩,如《對月有懷》、《詠柳絮》等;在預示人物命運或表現人物思想性格時,則采用短詩或小巧且“辭欲隱而顯”(劉勰《文心雕龍》·諧隱》)的謎語,如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賈政的“硯臺”謎等。
5、藝術性
《紅樓夢》運用多種文體的藝術性主要表現在:各種文體作為小說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已經完全熔鑄于人物形象和故事之中,對于成功地塑造人物形象、隱含地表達思想傾向和藝術地營造意境氛圍起到了非常重要且無可替代的作用。
二、巧用眾體的主要作用
1、表達思想傾向
《紅樓夢》中曹雪芹用了各式各樣的文體,為的是隱隱含地表達其思想傾向。曹雪芹生活在由盛轉衰的封建末世,當時的封建統治者正加緊對人們思想進行嚴酷的鉗制,并大興文字獄。在這種時代背景下,無論是對各種腐朽現象和制度的揭露和批判,還是進步理想和主張的提出,都是不允許直接表露的,曹雪芹也就不得不在他的小說中借助各種文體形式,采取曲折迂回的方法表達出來,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曲意表達。在《紅樓夢》里,作者受制于當時的社會狀況,不能暢所欲言,惟有以微詞曲筆大字意。例如第1回的《好了歌》,表面上是描寫社會常見的情狀,反映普遍的社會心理,實際上是作者采取曲折手法來揭露和諷刺當時的太平盛世已經走向衰敗。此外,第78回的《芙蓉誄》是作者借歌頌書中人物的高尚品行,來表達對現實的強烈不滿和有力抨擊,也反映了其橫空出世的反抗精神。在寫兒女悼亡之情的誄文中,運用了賈誼、嵇康等在政治斗爭中遭禍人物的典故,更顯出作者“曲徑通幽”之匠心。
其二,反意表達。《紅樓夢》里常有“反意”之筆,即表面文字意義與作者本意完全相反的寫法。最典型的要數第3回中描述寶玉的兩首《西江月》。正如脂硯齋所說的筆筆貶寶玉,人人嘲寶玉,語語謗寶玉“,這兩首詞貌似對寶玉百般嘲貶,實質是對他的褒揚。作者似貶實褒的用筆,一為避時諱;二為通過對恪守封建倫理道德的道學先生眼中的寶玉的刻畫,反其意而用之,反映作者的真實意圖,即表現寶玉為黑暗俗世所不容的特立獨立的叛逆精神。
其三,隱意表達。利用各種形式而達至含而不露隱意述懷,是曹雪芹的拿手好戲。譬如第4回作者采用“諺語口碑”形式,明寫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顯赫與奢華,卻以一句“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暗寓極盛過后的極衰。其中“雪”隱喻“薛家”,又隱寓著“落落大方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悲涼凄慘的結局,可謂一箭雙雕。另外,這道貌岸然出自于百姓之口的“護官符”還間接揭示了官官相護、徇私枉法的黑暗封建吏治現實。像這樣隱含豐富思想內涵的例子在書中還有很多,這里不一一贅述。
2、展開故事情節
《紅樓夢》故事情節繁復,整體結構龐大,為了使故事情節繁而不亂,整體結構大而不散,作者在行文中安置各式能夠發揮不同功能、并能裝載豐富內涵的文體。
(1)讖語預示 與曹雪芹同時之人明義所作的《題紅樓夢》絕句云:“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如。”其實“似讖成真”又何止于此。《紅樓夢》大至故事始末的粗略概括,小至重要人物命運 的細致安排都有相應的讖語預示,而且往往是運用詩詞曲賦,燈謎酒令等形式裝載。
在全局構思上,第1回小說進入正文之后癩頭和尚之偈語,就是借預示甄士隱一家不幸命運來濃縮整個賈府由盛至衰的過程。詩中所說的佳節元宵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甄家元宵后遭禍變,而賈府則是在榮國府慶元宵之后逐漸走向衰落。因而此詩既是全書的引子,又是全書結局之預示。
在人物命運的安排上,詩詞曲賦方面有《金陵十二釵判詞》及《紅樓夢十二支曲》,預示金陵十二釵之命運;在燈謎方面,“爆竹”和“算盤”分別預示元春猝死的結局和迎春嫁后境況;酒令方面,暗寓人物思想性格和命運前景有酒令也不著痕跡地成為讖語載體。
(2)穿插串聯 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節中,作者通過匾額、對聯的穿插運用,自然而有序地串聯并展現“大觀園”這一夢中之園的各處園林景觀,令這一段文字如行云流水般流暢,且充滿了詩情畫意,也使讀者對“大觀園”有了初步印象。繼而又在“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一節中借元妃及賈府公子小姐們游賞大觀園時的應景題詩11首,描繪了大觀園奇秀無比的景色,進一步加深讀者的印象。
(3)照應關合 秦可卿預言“三春過后諸芳盡”,元、迎、探“三春”的命運結局都在其后三人所制的燈謎與所掣的酒令中相互呼應;《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與《紅樓夢十二支曲》相互應合;寶玉歌頌林四娘英勇重義的《詞》與緊接下來謳歌晴雯知己深義的《芙蓉誄》相互關聯,形成小說文字前后照應,彼此關合、渾然一體的格局。
3、塑造人物形象
文學泰斗巴金曾說過,“一部優秀作品的標志,是能夠給讀者留下一兩個教人掩卷不忘的人物形象”,從這個角度上,《紅樓夢》堪稱是我國古典小說之林中最優秀的,因為它教人掩卷不戽的人物形象不只一兩個,而是一群,這一群像里的形象個個熠熠生輝,個個維也維妙維肖。為了成功塑造出鮮活的人物形象,作者運用了詩詞這一重要藝術手段。
(1)量“人”裁“詩”,展現人物個性特征。詩歌作為一種表情達意,充滿主體性靈的文學樣式,受到創作主體的世界觀、個性及氣質限制,是“一個完滿自足的有機整體”(黑格爾語)。正如量體裁衣,才能合身一樣,作者按照所要塑造人物的不同身份、地信、性格、氣質等,為他們度身訂做出合體的詩詞,真正做到“詩如其人”。無論是主要人物:寶玉之反叛多情、黛玉之孤清脫胎換骨俗寶釵之雍容含苞欲放蓄,抑或是次要人物:妙玉的孤僻傲世、李紈的枯槁清淡、薛蟠的愚頑庸俗,都能在其詩作中一一得到印證。作為曹雪芹筆下的寵兒,林黛玉是書中作詩數量最多、水平最高的人物。從第17回大觀園題詩中初露詩才,到第76回在凹晶館與湘云聯句,林黛玉在不同時期不同境遇不同心境中寫下一脈相承的詩詞:《哭花陰》、《葬花吟》、《螃蟹詠》、《秋窗風雨夕》、《五美吟》、《桃花行》、《柳絮詞》等,可謂字字珠璣、句句血淚、篇篇動人。這些詩詞完全熔鑄在林黛玉這一形象之中,一個容貌超群、才情絕世、多愁善感、風流別致而又孤標傲世的封建貴族小姐便于工作躍然紙上。曹雪芹擅于以詩立人,林黛玉無疑是最典型、最全面而又最具欣賞性的一個例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林黛玉是一個“詩化”了的人物。
對于出場不多卻極具代表性的薛蟠,作者只用一首短小的《哼哼曲》,就充分表現出了這個紈袴子弟的粗俗可鄙,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由此可見,曹雪芹筆下人物所作的詩無一不是他們稟性之聲流露、閱歷之觀照。
(2)同“題”異“詩”,揭示人物內心世界。作者通過第37、38、74、回詩社這一特殊形式,把具有代表性的海棠、菊花、螃蟹、柳絮作為詠物,以同一詩題、不同詩作來揭示人物,尤其是寶、黛、釵三人內心深處的、最微妙的世界。
“言,心聲也。”(揚雄《法言·問神》)曹雪芹深諳“言為心聲”之理,故把幾個人物置于同一環境,使他們面對同一命題,以詩代言,吐露心聲。這樣一來,人物各自不同的思想性格、品質情操也就表露無遺。以詠海棠詩為例,一句“淡極始知花更艷”的欲望。于是寶釵表里不一、虛偽世故的思想性格浮出水面。而一句“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則體現了黛玉高潔無塵、傲立于世的思想品格。這樣一對比,兩人截然不同的內心世界就自然而然地凸現了出來,而寶釵之可憎可厭、黛玉之可敬可愛也就不言而喻了。
寶黛二人志同道合和心心相印的愛情在詩社吟詠中得到充分顯現。詠海棠,黛玉的“碾冰土玉為盆”和寶玉的“捧心西子玉為魂”是兩人心靈交會的見證;詠螃蟹,寶玉的“橫行公子卻無腸”與黛玉的“鐵甲長戈死未亡”是兩人同氣相投的反映。針對寶黛二人而詠出刻毒而尖銳的“螃蟹詩”的寶釵,其封建衛道者的面孔和“皮里春秋”的心腸也顯而易見。
通過同“題”異“詩”,折射出符合各自個性特點的人物心態,使人物形象更為豐滿、更為逼真,體現了曹雪芹立足于現實,堅持“追蹤躡跡”式的現實主義創作風格。
4、營造意境氛圍
(1)三境(物境、情境、心境)合一,營造意境
“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樂記·樂本篇》)曹雪芹善于將天然的物境、特定的情境和人為的心境三境合而為一,并通過一首切情切景的詩詞點化開來,營造出情景交融、感人至深的意境。
例如第45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一節,就非常完整地體現了這一創作技巧。文中寫黛玉臥病瀟湘館,正值秋夕風雨,有感而作《秋窗風雨夕》。此時“秋霖脈脈、雨滴竹梢”,一派凄涼景象是天然的物境;黛玉偶閱《樂府雜稿》、《秋閨怨》與《別離怨》而引發思潮,是特定的情景:黛玉倍感凄涼寂寞是人為的心境,這三境融合,便孕育出《秋窗風雨夕》一詩,而此詩又反過來深化了三境,從而達致謝一種“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意境,令人感受到一個弱女子正值有形的秋風秋雨之夜,在無形的秋風秋雨——封建重壓下因無力抗爭而發出的無盡哀怨。第27回“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一節中《葬花詞》的運用亦有異曲同工之妙。
(2)以盛寫衰,渲染氛圍
《紅樓夢》中寫賈府盛事之處不少,如第50回寫大觀園群芳在蘆雪庵欣賞新雪、烤吃鹿肉一段,就異常熱鬧,十分有趣。眾人即景聯句,更是錦上添花,興味盎然。這首聯句詩的基調是歡快而享樂的,其中還有若干“頌圣”的句子,如“年稔庥梁饒”、“憑詩祝舜堯”等等,簡直是“稱功頌德”之作。其實作者寫這場“賞心樂事”、唱這首“歡樂頌”,渲染著“極盛世”之氛圍,為的是反襯將來這一家族的“極衰”,以樂寫哀,以盛寫衰,其反差越大,必越能震撼人心,正所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王夫之《姜齋詩話》)在書中第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也可找到同樣的例子。
三、巧用眾體的審美價值
首先,在審美原則上,用真與假、虛與實交錯的手法,令讀者從中分辯美與丑、善與惡。《紅樓夢》中有一寓意深遠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外有還無”,作者在巧用眾體時也力圖詮釋這一要義。比如寫寶玉的兩首《西江月》是用一種假象“迷惑”讀者,然而這種假象卻是真實的,它是時人對寶玉的真實看法,在真與假的變幻中,讀者如能作一番“細按”工夫,便可知作者真正的目的是褒揚寶玉的美與善、貶抑時人的丑與惡。
其次,在審美視覺上,用由內向外,以小風大的寫法,引領讀者通過人物個體的內心活動,認清廣闊的現實世界。《紅樓夢》中幾次同題異詩寫法,是把人物主體的內在思想由其對外部事物產生觀感并結合人生體驗,以詩詞的形式反映出來,而這些外部事物又具有以小寓大的特征,這樣,就能使讀者通過認識詩詞所折射出來的人物主體的人生觀及精神世界,進而認清滋生這些意識觀念的土壤——廣闊的現實世界。
再次,在審美特征上,采用含蓄手法,給予讀者更大的想象空間。曹雪芹將原本屬于中國傳統詩歌特點的含蓄手法應用在小說中,是一個偉大的創舉。關于黛玉相貌的描寫。曹雪芹只用了五個排句,可謂惜墨如金。這五個排句沒有把黛玉之美具體化,而是把黛玉之神韻、風骨、氣質簡約化,點到即止,給人以若隱若現,若即若離之感,以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一如中國寫意畫“留白”之妙用,充分調動讀者無窮光的想像力,與作者其同創人物,從而獲得互動式的審美享受。
最后,在審美效應上,激發讀者積極思考和解讀的熱情,并帶出不同層面的閱讀效果。自《紅樓夢》誕生以來,關于這部書的爭論就從來沒有停止過。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是因為它具有異乎尋常的廣博性與復雜性。而這種性質不僅是激發不國層次讀者不斷積極思考,進行探索和解讀的催化劑,也是產生各種不同層面閱讀效果的原動力。
如果將《紅樓夢》比喻為一座奇麗無比的大花苑,那么融于其中的各種文體就是朵朵奇葩,呈放著異彩,流溢著馨香,亙古不變,歷久不衰,散發著永恒的藝術魅力;而廣大讀者就是徜徉于此的流連者,陶醉不已,樂而忘返,享受著曹雪芹這位偉大作家所留給我們的無窮的文化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