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經濟:從傳統向現代轉變的首次啟動
葛金芳
關鍵詞:宋代 工商業文明 原始工業化進程 制度性缺陷
近年來,隨著當代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國際學術界開始重估中國傳統經濟,特別是明清經濟的發展水平。以彭慕蘭、弗蘭克等為代表的美國加州學派力主“明清經濟發展論”,如彭慕蘭《大歧變》一書認為中國在1800年前一直在領跑;弗蘭克《白銀資本》一書認為1840年前世界上白銀產量的二分之一都流入了中國,如此強大的白銀吸收能力說明中國是世界的中心。國內也有學者認為清代才是中國傳統經濟發展的高峰,其成就超過唐宋時期。對彭慕蘭和弗蘭克的批評已有黃宗智、秦暉等長文刊布①,極具說服力,讀者自可參閱,本文不再置評。因此本文論域限定在中國傳統經濟,主要討論這樣幾個問題:一是能否找到一個科學的評價尺度以資比較(包括中西比較和朝代比較);二是按此尺度如何判斷宋代經濟發展所處的階段;三是如何解釋宋代如此發達的工商業文明為何未能帶動宋代社會實現近代轉型。行文中間或會與明清進行對比。為節省篇幅計,本文只講觀點和思路,具體論證和支撐材料請參閱已出版的拙著《中國經濟通史》(第5卷)②的相關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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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黃宗智:《發展還是內卷?18世紀英國與中國:評彭慕蘭〈大分岔:中國、歐洲與近代世界經濟的形成〉》,《歷史研究》2002年第4期。秦暉:《誰,面向哪個東方?——評弗蘭克〈重新面向東方〉》,見秦暉著《傳統十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② 葛金芳:《中國經濟通史》(第5卷),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一、從人類經濟發展的共同道路看中國傳統經濟發展的高峰段落
為了找到一個進行中西比較和朝代比較的共同尺度,須從人類經濟發展的共同道路入手。這條共同道路若從生產力角度看,無非是手工勞動逐步發展到機器生產;若從生產關系角度看,則是封閉體制(自然經濟)向開放體制(市場經濟)的逐步演進。當然在實際生活當中,這兩個方向是彼此涵攝的,共同耦合成一個有生命力的經濟運行系統。本文關于經濟體制演進方向的認識得益于英國經濟學家約翰·希克斯,他在出版于1969年的《經濟史理論》中認為,現代經濟本質上是市場經濟,而此前出現的“習俗經濟”(如村社共同體經濟)和“指令經濟”(如封建領主的采邑經濟)則是與市場經濟相對立的古代經濟形式①。這是從經濟體制著手的科學分析,非常精辟,但缺少了生產力這個維度。推動著生產關系和經濟體制不斷演進的生產力,來自于勞動技能的積累、科學技術的進步和生產機械的出現。所以考慮人類經濟發展的共同道路或曰方向,還必須加上從手工勞動到機器生產的發展這個維度。我們將上述兩個維度(生產力、生產關系)所涉及的四個要素進行排列組合,可以得到四種不同的經濟類型:
1.手工勞動+封閉體制=傳統經濟(古代社會的自然經濟)
2.手工勞動+開放體制=原始工業化經濟(由古代向現代經濟的過渡形式)
3.機器生產+開放體制=市場經濟(現代經濟)
4.機器生產+封閉體制=計劃經濟(前蘇聯、東歐模式)
如果以生產力的發展作為橫坐標,把經濟體制的演講作為縱坐標,這四種經濟的關系可以圖示如下:
由上可知,人類經濟發展的共同道路,大致是從封閉的古代自然經濟,中經原始工業化階段之過渡,逐步邁向開放的市場經濟這樣一個演講軌跡,這也許體現了東西方各類經濟體演進嬗變的普遍規律和共同方向。各國經濟發展會因地理環境、資源稟賦、自然和人文環境種種的不同而呈現出千姿百態、變化無窮,但是地無分中西,人無分南北,各國、各民族、各地區的人民都要走向機器生產和市場經濟的訴求,卻是古今一理,中外皆同的②。顯而易見,僅就經濟層面而言,誰要發展,誰就應該朝高效率的機器生產和開放的市場經濟這兩個方向走。從亞當·斯密開始,中經馬歇爾、凱恩斯,直到今天的新古典綜合和新制度經濟學派,現代經濟學的充分發展已經證明了這一點。由此是否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就中國傳統經濟的再評價而言,無論唐宋還是明清,哪個朝代更接近機器生產和市場經濟,那么這個朝代就更先進,更有發展前途。推而廣之,不論是縱向比較(如明清和唐宋比較),還是橫向比較(如18世紀的中國江南和英格蘭),都應該從這兩個維度即機器生產和市場體制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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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約翰·希克斯著,厲以平譯:《經濟史理論》,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
② 葛金芳:《經濟現代化的兩層次界說》,《中南財經濟政法大學學報》2003年第6期。
二、宋代經濟:工商業文明因素的急速成長和海洋發展路向的初現
宋代,正處在漢唐和明清之間。在我看來,漢唐是同質社會,宋明是同質社會,插在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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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約翰·希克斯著,厲以平譯:《經濟史理論》,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
② 葛金芳:《經濟現代化的兩層次界說》,《中南財經濟政法大學學報》2003年第6期。
唐和宋明之間的遼夏金元又是一種同質社會。而清朝則是宋明與遼夏金元社會的綜合①。漢唐的立國基礎是小農經濟,自然經濟氣息濃厚;宋明雖然仍以農業立國,但在高度發達的農業經濟之基礎上,已經生長出城市、貨幣、商業、信用、海外貿易等諸多工商業文明因子,雇傭勞動、包買商慣例、商業信用、集資合伙等新生事物均有蹤跡可覓,已然處在邁向近代社會的前夜。換言之,漢唐和宋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異質社會。與漢唐相比,宋代經濟最引人注目的特點,就是商品經濟成分在傳統社會母胎中的急速成長。晚唐以降,特別是入宋以后,隨著農業生產的發展,糧食剩余率的提高,煤鐵革命的出現,手工業生產的擴大,以及運輸工具(如漕船、海船)的進步和交通條件(如汴河和沿海海運)的改善,商品經濟繼戰國秦漢之后迎來了它的第二個高漲時期。以前未曾見過或者雖有征兆卻并不明顯的諸般新氣象,此時卻一一凸現在我們面前。
一是商品性農業的成長。以桑麻、竹子、茶葉、水果、蔬菜、花卉等經濟作物為主體的商品性種植業加速擴展,特別是在兩浙路的太湖流域、成都平原和福建沿海地區,專業茶農、果農、蔗農、菜農大批涌現,他們與獨立手工業者一道,開始向小商品生產者轉化。
二是都市化進程的加速。城鎮數量大幅度增加,城市人口膨脹,城市中工商業從業者增多,地域性經濟中心城市層出不窮,導致傳統的政治性城市向經濟性商業城市轉化,都市化勢頭日見明朗。與此同時,城市格局因古典坊市制的崩潰而有重大改觀,城市商業突破地域和時間限制,臨街設店的近代型城市風貌已可初見端倪。
三是商品構成的變化和商業性質的轉折。社會商品構成發生重大變動,越來越多的生活資料(如糧食、布匹、茶葉等)和生產資料(如土地、耕牛、木材、煤炭、農具等)進人流通領域。原先主要為社會上層服務的、以奢侈品和土特產為主的販運型商業,開始轉變為以黎民百姓的日常生產和生活用品為主的規模型商業。
四是草市鎮的勃興和地方性市場的初步形成。在經濟發達或人煙稠密的鄉村地區,以及水陸碼頭和交通孔道沿線,“草市”成批涌現,以草市——鎮市——區域經濟中心為三級構成的地方性市場開始形成,商品貨幣關系獲得了更多的前哨據點來浸潤、啃嚙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
五是商人群體的崛起和“謀利”觀念的盛行。越來越多的官僚、地主、士人、農民投入經商活動,沿海農民甚至集資投入海外貿易(所謂“帶泄”)。隨著商人隊伍的擴大、商業資本的雄厚,商人階層的實際地位有所提高,商人的社會影響亦在擴大。與此同時,體現商人意識的謀利觀念(所謂“市道”)對傳統觀念的沖擊力日益增強。以葉適、陳亮為代表的浙東功利主義學派的崛起,表明傳統儒家義利對立論的一統天下裂開了縫隙。
六是海外貿易的拓展。漢唐時期的陸上絲綢之路此時已被海上“香料之路”、“陶瓷之路”所取代,其規模之大是陸上中西交通所無法比擬的;而且范圍更廣,與宋朝建立外貿聯系的已達60多個國家和地區。與此同時,宋朝與遼、夏、金、吐蕃、大理等周邊政權的物資交流和經濟聯系不僅一刻也沒停止過,而且規模不斷擴大,形式日趨多樣,榷場貿易、走私貿易、茶馬貿易和朝貢貿易等形式各顯神通,互相補充。宋代每年所鑄數百萬貫的銅錢亦因之流向周邊地區,幾乎成為“國際貨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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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關于中國歷史上的幾種同質社會,這里只是一個簡略的表述,肯定不完備。如先秦夏商周三代,都建立在村社共同體經濟之上,也是一種同質社會。這幾種同質社會以一個否定一個的方式發展下來,其間既有聯系(歷史傳承)又有區別(性質相異),還有交叉和融合。因問題比較復雜,這里不便展開,我已另文論列。
七是紙幣的出現和白銀的貨幣化。在國內外市場同時得到開拓、商業規模遠遠超邁前代的情況下,原先具有神奇魅力的銅錢這種交換手段,因其分量重又價值低而顯得力不從心(特別是在日趨普遍的長途販運和交易量擴大的情況下),于是世界上最早的紙幣——“交子”在北宋前期的川蜀地區率先登上商品交換的歷史舞臺。稍后,以白銀為代表的貴重金屬稱量貨幣亦開始躋身于流通領域,從而形成了銅錢、鐵錢、楮幣、銀兩并行的過渡性貨幣體系。遍布于汴京、臨安城內的“金銀鹽鈔引交易鋪”就是各種不同貨幣的兌換處。僅臨安城內這種金銀交易鋪就有100多家①。
所有這一切使我們相信,宋代的商品經濟的確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此時我國商品經濟的繁盛,無論是就規模還是水平而言,依然遙遙領先于當時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即與18世紀的清中葉比,亦毫不遜色,至少是各有千秋①。
特別是宋代東南沿海地區,在海外貿易的拉動之下,一個新型的、充滿活力的開放型市場經濟得以崛起,這是漢唐以來農業經濟內部真正帶有路標性意義的重大變化。在我看來,秦漢“第一帝國”和隋唐“第二帝國”,都是以農業經濟為立國基礎的大陸性帝國,不僅經濟重心位于司馬遷所說的“三河”,即黃河中下游地區;而且漢唐間歷時千年的“絲綢之路”更是向著亞洲內陸延伸。可以說宋以前的歷代王朝,都是頭枕三河、面向西北的內陸國家。然自中唐以降,我國開始由內陸型國家向海陸型國家轉變:廣州、泉州等大型海港相繼興起,東南沿海地區以發達的農業、手工業和商品經濟為后盾,表現出向海洋發展的強烈傾向。特別是宋室南渡之后,為形勢所迫更加依賴外貿,刺桐港即泉州正在此時成為當時世界上的第一大港。在迅猛發展的海外貿易的刺激下,東南地區以生產交換價值為己任的商品經濟日趨繁盛,以分工和專業化生產為基礎的市場機制在經濟生活中發揮更大的作用,于是原先頭枕三河、面向西北的立國態勢,一變而為頭枕東南、面向海洋。這個轉折的實質性內涵是從自然經濟轉向商品經濟,從單一種植經濟過渡到多種經營,從基本上自給自足到專業分工有所發展,從主要生產使用價值轉為生產交換價值,從習俗取向變為市場取向,從封閉經濟走向開放經濟③。這一切表明,宋代,特別是南宋東南沿海地帶的商品經濟發展到了一個嶄新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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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宋]吳自牧:《夢粱錄》卷13“鋪席”,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6頁。
② 前引《中國經濟通史》(第5卷),第462—465頁。
③ 葛金芳:《兩宋東南沿海地區海洋發展路向論略》,《湖北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