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馬祖和洪州宗
佚名
8世紀(jì)后期至9世紀(jì)中后期的一百多年的期間,是南宗迅速興起的時期。在這期間最引人注目的宗教文化現(xiàn)象是南岳懷讓-馬祖禪系和青原行思-石頭希遷禪系從湘、贛兩個流域崛起,迅速傳播到各地,并且在各地形成很多傳法中心。成為后世禪宗主流的禪門五宗正是從這些傳法中心中逐漸產(chǎn)生的。在南宗的發(fā)展過程中,受到擁有雄厚實力的地方軍政長官和朝野士大夫的支持。
馬祖是中國禪宗史上最有聲望的人物之一。馬祖的充滿個性的明快而峻烈的禪風(fēng),不僅在當(dāng)時影響相當(dāng)廣泛,而且一直影響到后世禪宗各派。后世的臨濟(jì)宗、溈仰宗就是出于他的禪系。
一、馬祖生平
馬祖道一(709-788),俗姓馬,世人稱為馬祖,漢州什邡(在今四川省中部)人。童年時期到資州(治所在今四川資中北)從“唐和尚”處寂出家,后來到渝州(治所在今重慶)圓律師處受具足戒,還曾受法于成都凈眾寺“金和尚”無相禪師,曾住長松山。唐景云元年(710年)前后,慧能的弟子懷讓到南岳般若寺(觀音臺)傳法,逐漸遠(yuǎn)近聞名。道一聽說懷讓慧能“頓門”禪法,便前往歸依受學(xué)。(注1)
馬祖在懷讓門下是如何受法的?《祖堂集》卷三、《景德傳燈錄》卷五的<懷讓傳>記載了一個很有趣味的故事,說馬祖在般若寺傳法院經(jīng)常坐禪,懷讓為了啟示他懂得覺悟不一定要坐禪,關(guān)鍵是能否體悟自性的道理,便在他面前天天磨磚,當(dāng)馬祖問他為什么要磨磚時,告訴他是為“磨磚成鏡”,在馬祖提出“磨磚豈得成鏡”的疑問時,便對他說:“磨磚尚不成鏡,坐禪豈得成佛也?”馬祖由此大悟,專心修持“心地法門”。
馬祖在懷讓學(xué)法達(dá)十年之久,大約在開元十年(722年)以后離開南岳,經(jīng)過近20年,在開元、天寶之際,先到建陽(在今福建省)佛跡嶺聚徒傳法。建陽人志賢、廬江人道通都是在天寶初年(742年)來此地拜馬祖為師的。此外,馬祖弟子中的明覺也是在佛跡嶺歸依馬祖的。馬祖攜弟子離開建陽先到撫州臨川(在今江西)的西里山(又名犀牛山)傳法,有虔州人智藏、丹陽人道岸前來歸依。此后到虔州(治所在今江西贛縣)南康的龔公山(今名寶華山)傳法。此山經(jīng)常有野獸出沒,人跡罕至。馬祖與弟子在此辟地建寺,逐漸成為一個遠(yuǎn)近知名的傳法中心。海門郡的齊安、福州人懷海、吳興人自在、尉氏人無等等人前來投奔受法。馬祖在虔州傳法期間,唐朝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755-763年),在社會各個方面都留下深刻的影響。
虔州在唐朝屬于江南西道。開元二十一年(733年)在全國設(shè)立十五道,江南西道是其中之一,簡稱“江西”,所領(lǐng)范圍包括現(xiàn)在的江西、湖南大部和安徽部分地區(qū),設(shè)都督府于洪州(也曾稱豫章),治所在鐘陵(今南昌)。洪州貫通南北、東西,具有重要戰(zhàn)略地位。唐初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并稱“四杰”的王勃(649-676)所著《滕王閣序》描述洪州的形勢是:“南昌故郡,洪州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按,東漢豫章太守陳蕃器重隱士徐稚,特為設(shè)榻)。雄州霧列,俊彩星馳。”洪州的行政長官原稱采訪使,至德(756-757年)之后因中原常用兵,地方長官皆掌軍權(quán),有防御使、團(tuán)練使等名,在重要地區(qū)設(shè)置節(jié)度使。(《舊唐書》卷一一<地理志一>)江南西道軍政長官稱“都團(tuán)練觀察使”,后來只稱“觀察使”,一般兼洪州刺使。據(jù)新、舊《唐書》的<代宗紀(jì)>、<德宗紀(jì)>和有關(guān)傳記,從大歷六年(771年)至貞元七年(791年)歷任洪州刺史、江西觀察使以及他們的任期是:
路嗣恭,771或772-778年
杜亞,778-779年
崔昭,779年閏五月-780年四月
鮑防,780-784年
李兼,785-791年(注2)
就在他們的任期內(nèi),馬祖在洪州傳法,造就眾多弟子,形成獨具特色的洪州宗。對馬祖在洪州傳法給予支持較大的是路嗣恭、鮑防和李兼。
路嗣恭(712-782),大歷八年(773年)奉命平定嶺南哥舒晃之反,兼任廣州刺史、嶺南節(jié)度使,封翼國公,大歷十三年(778年)入京任兵部尚書。(《舊唐書》卷一二二<路嗣恭傳>、卷一一<代宗紀(jì)>)在任期間,特迎請馬祖從虔州到洪州開元寺。《宋高僧傳》<道一傳>載:“連率路公,聆風(fēng)景慕。”可見路嗣恭對馬祖的傳法是積極支持的。
鮑防(722-790),御史大夫,歷任福建、江西觀察使,后入朝官至工部尚書。(《舊唐書》卷一四六<鮑防傳>)唐德宗建中(780-782)年間,“有詔僧如所隸,將歸舊壤”,按規(guī)定馬祖應(yīng)被遣返原籍所隸屬的地方寺院。但鮑防(“元戎鮑公”)“密留不遣”(《宋高僧傳》<道一傳>),從而使馬祖與其弟子能繼續(xù)留在開元寺傳法。
李兼是隴右成紀(jì)(在今甘肅秦安北)人,官兼御史大夫,《宋高僧傳》稱之為“亞相(按,即御史大夫)、觀察使隴西李公”,說他對馬祖“素所欽承”;《道一禪師塔銘》說:“成紀(jì)李公以侍極司憲(按,‘司憲’即御史大夫),臨長是邦,勒護(hù)法之誠,承最后之說”,都說他對馬祖十分欽敬,對馬祖及其弟子給予保護(hù)和支持,馬祖就是在他的任期內(nèi)去世的。
唐代在京都、諸州都設(shè)有官寺。武則天命諸州置大云寺;中宗神龍元年(705年)命各州置中興寺,后改龍興寺;玄宗開元二十六年(738年)命將各州形勝寺改名開元寺,同時各州還有道教的觀。這些寺、觀的重要功能是為皇室祈福,為國民祈平安、豐收。洪州的治所在鐘陵,洪州開元寺即鐘陵開元寺(現(xiàn)南昌市佑民寺是其遺址),自然是官寺。馬祖在當(dāng)?shù)剀娬L官的支持下,以開元寺為中心向僧俗信徒傳授南宗禪法。馬祖禪系的人與當(dāng)時的石頭希遷禪系、牛頭禪系等也有聯(lián)系,在禪法上進(jìn)行交流。對一切人自性和人格的尊重,生動明快的傳法語言,簡便易行的修行方法,不僅對有儒道修養(yǎng)的士大夫、普通的讀書人有吸收力,對手握軍政大權(quán)鎮(zhèn)守一方的官僚和士大夫也是有吸引力的。
馬祖在鐘陵開元寺期間聲名大振,前來參學(xué)者日多,如《宋高僧傳》卷十一<太毓傳>所說:“于時天下佛法,極盛無過洪府,座下賢圣比肩,得道者其數(shù)頗眾。”(注3)普愿、智常、惟寬、太毓、道行、寧賁、玄策、神鑒等人都是在洪州歸依馬祖成為弟子的。馬祖的開元寺與在南岳衡山石頭希遷的石臺寺,成為當(dāng)時傾慕南宗的僧俗信徒往來參學(xué)的兩大禪學(xué)中心。唐憲宗時國子博士劉軻在應(yīng)請為希遷寫的碑銘中說:“江西主大寂(按,馬祖),湖南主石頭,往來憧憧,不見二大士為無知矣。”(現(xiàn)碑銘已不存,此引自《景德傳燈錄》卷六<馬祖?zhèn)鳎局ⅲ┨烊幌仍谀显缽氖^受法,又到洪州參謁馬祖,后又參學(xué)牛頭宗徑山法欽禪師,然而他最終嗣法于石頭。道悟先從法欽受法,建中初年(780年)再到鐘陵馬祖門下參學(xué),翌年又到南岳師事石頭,最后成為石頭的嗣法弟子。這種情況在唐代并非罕見,到底嗣誰的法大概最終由自己或他的后嗣弟子決定。例如,隱峰先后參希遷、馬祖,也曾參普愿,而且為普愿“所許”,但“終認(rèn)嗣馬禪師耳”。(《景德傳燈錄》卷八、《宋高僧傳》卷二十一<隱峰傳>)(注4)。禪宗僧人云游四方--“云水”,訪師問道參禪,構(gòu)成唐代中后期地方之間宗教文化交流的一種獨特景觀。馬祖當(dāng)年與弟子的傳法活動幾乎遍及現(xiàn)在的江西全省,至今尚保存或有資料可考的遺跡28處。(注5) 二、馬祖的禪法
馬祖的禪法雖沿續(xù)慧能以來的“識心見性,自成佛道”的宗旨,但確實具有自己鮮明的特性。記述馬祖禪法的資料主要有《祖堂集》和《景德傳燈錄》<馬祖?zhèn)鳎疽约啊毒暗聜鳠翡洝肪矶说模捡R祖語錄>、《古尊宿語錄》卷一和《四家語錄》卷一的<馬祖錄>。馬祖的禪法語錄的篇幅不大,主要圍繞著人達(dá)到覺悟解脫的心性依據(jù)和應(yīng)當(dāng)如何對待修行的問題。
(一)從“即心是佛”到“非心非佛”和所謂“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引導(dǎo)人們覺悟自性達(dá)到解脫,是南宗的共同特色。應(yīng)當(dāng)指出,“即心是佛”不是馬祖的發(fā)明,《觀無量壽經(jīng)》中早已有“是心作佛,是心是佛”,然而能夠結(jié)合現(xiàn)實人生對此作出靈活生動發(fā)揮的是南宗,慧能的弟子神會、本凈、南陽慧忠、懷讓、行思、以及希遷等等幾乎都有這方面的言論(注6)。但是馬祖在對“即心是佛”的闡述中又增加了不少新意,以至于當(dāng)時一些人以為馬祖的禪法要旨就是“即心是佛”。
《景德傳燈錄》<馬祖?zhèn)鳎据d,一日,馬祖上堂對眾僧說:
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達(dá)摩大師從南天竺國來,躬至中華,傳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開悟,又引《楞伽經(jīng)》文,以印眾生心地,恐汝顛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經(jīng)》云: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又云:夫求法者,應(yīng)無所求。心外無別佛,佛外無別心。……故三界唯心,森羅萬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注7)
其中所引兩種經(jīng),一是當(dāng)年菩提達(dá)摩提倡的《楞伽經(jīng)》,所引經(jīng)文是取其大義,而非原文,原經(jīng)以“一切佛語心”為品名,經(jīng)偈中有:“大乘諸度門,諸佛心第一”,另有很多論述“一切法空,無生,無自性”的文字;二是《維摩經(jīng)》<不思議品>中的文字:“若求法者,于一切法應(yīng)無所求。”其它則是馬祖自己的見解。大意是說,每個人應(yīng)相信自心是佛,離開自心沒有別的佛;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是心之的顯現(xiàn),離開物質(zhì)的世界,也就沒有自心。這樣,便把自心與佛等同,又說自心、佛與世界萬有是相互融通的,皆是“一法(心)之所印”。對于“三界唯心”,在《景德傳燈錄》<馬祖語錄>有進(jìn)一步的發(fā)揮:
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萬法皆從心生,心為萬法之根本。經(jīng)云:識心達(dá)本,故號沙門。名等義等,一切諸法皆等,純一無雜。若于教門中,得隨時自在:建立法界,盡是法界;若立真如,盡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盡是理;若立事,一切法盡是事。舉一千從,理事無別,盡是妙用,更無別理,皆由心之回轉(zhuǎn)。譬如月影有若干,真月無若干;諸源水有若干,水性無若干;森羅萬象有若干,虛空無若干;說道理有若干,無礙慧無若干。種種成立,皆由一心也。建立亦得,掃蕩亦得,盡是妙用,妙用盡是自家。非離真而有立處,立處即真,盡是自家體。……一切法皆是佛法,諸法即解脫,解脫者即真如。諸法不出真如,行住坐臥悉是不思議用,不待時節(jié)。經(jīng)云:在在處處則為有佛。(注8)
其中的“識心達(dá)本”等是出自東漢以后改編過的《四十二章經(jīng)》,現(xiàn)存本是:“辭親出家,識心達(dá)本,解無為法,名曰沙門。”是講出家沙門應(yīng)以體悟心、無為實相為本份。“非離真而有立處,立處即真”,是出自后秦僧肇的《不真空論》,原文是:“經(jīng)云:甚奇,世尊,不動真際而為諸法立處。非離真而立處,立處即真也”。“真”是真如,是說世界萬有不離真如,本來是色空一如、真俗不二的。南宗禪師常引用《肇論》來闡述禪法。上引馬祖的這段話是說,既然一切事物和現(xiàn)象皆由“心”生,皆是“心法”,那么它們在所有方面都是等同的,沒有根本差別的。因此,為了適應(yīng)不同場合傳法的必要,既可以將一切說成是千差萬別的法界、事,也可以說皆是真如、理的顯現(xiàn),或一切皆是自心的作用。心(理、真、佛)是萬有萬物(事、處)之源和本體,如同月現(xiàn)萬川,水性普現(xiàn)江河那樣,從來沒有離開萬有萬物,因此可以說到處有佛,佛又不離自心。在這里,不用說如同一些佛經(jīng)、僧人一樣,是有意無意地將“心”這個詞語所表達(dá)的不同概念--思維的功能和思維活動、大乘佛教所說的精神性的本源和本體(真如、實相、法性、佛性)、佛教信仰的最高的人格化的理念(法身佛)混為一體,然后得出一切是心是佛的結(jié)論。對于此心到底是什么心,馬祖實際著眼的是現(xiàn)實社會普通人的意識,或當(dāng)時人們理解的精神主宰--靈魂。有人曾向馬祖的弟子懷暉問此心到底是否“真如心,妄想心,非真非妄心”?他不正面回答,讓問者聯(lián)想“虛空”自己領(lǐng)會。(《景德傳燈錄》卷七<懷暉(原作‘懷惲’)傳>)
問題是這樣講的目的何在?不外是說:佛在自心,不必外求;佛法在現(xiàn)實社會和日常生活的一切方面,隨時隨地都可以接觸到佛,都能夠體悟佛法,不必超越現(xiàn)實去追求解脫成佛;為了適應(yīng)不同信眾的身份、素質(zhì),可以采取靈活的方式和語言來向他們講述佛法,啟示他們認(rèn)識自性,自修自悟。
然而如果認(rèn)定“即心是佛”,由此規(guī)定相應(yīng)的修行方法,馬祖認(rèn)為也是錯的。所以他又從反面對“即心是佛”作出說明。《景德傳燈錄》<馬祖?zhèn)鳎居羞@樣一段記載:
僧問:和尚為什么說即心即佛?師云:為止小兒啼。僧云:啼止時如何?師云:非心非佛。僧云:除此二種人來如何指示?師云:向伊道不是物。僧問:忽遇其中人來時如何?師云:且教伊體會大道。(注9)
禪僧常把應(yīng)機說法比喻為“止小兒啼”。佛經(jīng)記載,當(dāng)年佛陀常把應(yīng)機宣說佛法比喻為哄小孩時攥著空拳說里面有東西,或手拿一枚黃葉說它是黃金,作為讓小孩止哭的權(quán)宜做法(所謂“空拳黃葉止啼之說”――出自《大寶積經(jīng)》卷九十、《大涅槃經(jīng)》卷二十)。禪僧常用這樣的比喻來說明一切說教并非是終極真理。馬祖認(rèn)為,既然眾生不知道自己生來具有與佛一樣的本性,到處求法求道,在此情況下不妨告訴他們說“即心是佛”或“自心是佛”,引導(dǎo)他們產(chǎn)生自信,自修自悟。一旦達(dá)到這個目的,就應(yīng)當(dāng)告訴他們“非心非佛”。因為佛是不可局限于方位、場所的,否則,會出現(xiàn)認(rèn)心為佛,或如同馬祖弟子普愿所批評的“喚心作佛”(《古尊宿語錄》卷十二<南泉普愿語錄>)那樣的現(xiàn)象。在一般情況下,應(yīng)當(dāng)告訴信徒,佛“不是物”,應(yīng)當(dāng)認(rèn)真去“體會大道”,即體悟超言絕象的佛教真理--真如、實相或法性、佛性。對此,本來是用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dá)的。
馬祖的弟子自在禪師,一日為馬祖送信給南陽慧忠,慧忠問馬祖對門徒教示什么?他回答:“即心是佛。”對此,慧忠不表示認(rèn)可,又問還教什么?他說:“非心非佛,或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慧忠說:“猶較些子。”意為還差不多。馬祖另一個弟子法常(752-839),離開馬祖后到明州大梅山修行傳法,有僧問他馬祖如何教示,他答:“即心是佛”,此僧告訴他馬祖近日又講“非心非佛”。他對此不以為然,說:“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此僧將此事告訴馬祖,馬祖說了一句雙關(guān)語:“梅子熟也。”意為對法常已經(jīng)成熟和不隨波逐流的表現(xiàn)表示贊許。(注10)既然語句只是表達(dá)真理的權(quán)宜工具,就不必人云亦云。
可見,所謂“即心是佛--非心非佛--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把“即心是佛”與“三界唯心”、一切皆是心法結(jié)合起來講眾生達(dá)到覺悟的依據(jù),是洪州宗禪法的一個重要特色。
(二)“道不用修”和“平常心是道”
既然人人都有佛性,佛在自心,就不應(yīng)當(dāng)向身外求佛求道。那么,是否否定一切修行了呢?如果還需要修行,應(yīng)如何修行呢?馬祖對此是這樣說的: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經(jīng)云:非凡夫行,非賢圣行,是菩薩行。只如今,行住坐臥,應(yīng)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門?(《景德傳燈錄》<馬祖語錄>)(注11)
道不屬修。若言修得,修成還壞,即同聲聞;若言不修,即同凡夫。……自性本來具足,但于善惡事上不滯,喚作修道人。取善舍惡,觀空入定,即屬造作。更若向外馳求,轉(zhuǎn)疏轉(zhuǎn)遠(yuǎn)。但盡三界心量,一念妄想,即是三界生死根本;但無一念,即除生死根本,即得法王無上珍寶。(《古尊宿語錄》<馬祖錄>)
這里的“道”是指佛道、覺悟解脫之道,是指大乘佛教所奉的最高真理,而從它的最高意義(第一義諦)來說,是超言絕象的真如、法性、佛性,也就是禪宗所說的“自性”、“心”。馬祖在通常是指“心”來說的。對于自性、本心,不必有意地從事修行,對治,只要不使它受到“污染”就行了。什么叫“污染”呢?“污染”也就是“造作”,馬祖有自己的定義,即凡是有既定目標(biāo)的追求或舍棄,如認(rèn)為善的便去追求,認(rèn)為惡的便予以舍棄,為此從事禪定觀空取凈,以及其它作為,都屬于對真如之心的污染。那么,怎樣能夠體悟解脫之道呢?馬祖告訴人們,應(yīng)在保持“平常心”的狀態(tài)下自然地體悟自性,達(dá)到解脫。所謂“平常心”是在心中取消一切造作、是非、取舍、斷常、凡圣等等觀念,取消所謂“妄想”,做到“無念”,也就是般若學(xué)說的“無所得”的心境。所引的經(jīng)文是出自《維摩經(jīng)》<問疾品>,意為雖身處凡夫身份,卻不沉溺于情欲、取舍;雖為賢圣(菩薩),卻不貪圖涅槃而離棄眾生(“不永滅度”),才是“菩薩行”,或“菩薩道”。這是禪宗的理想境界。在這里,不難看出,所謂“道不用修”和“平常心是道”是有其特定含義的。不修,不是絕對不修,更不是如同“凡夫”那樣的不修,而是在體認(rèn)自性前提下的放棄取舍意向的自然而然的生活和修行;平常心,就是在這一過程中保持的“無造作”、“無所得”的自然心態(tài)。
《大乘起信論》中的“一心二門”的思想是南宗禪法的重要理論依據(jù)。馬祖在講述自己的禪法主張時雖未引經(jīng)名,但也利用了此經(jīng)的內(nèi)容。他說“心真如”是“無為”,“心生滅”是“有為”,前者是后者的根本,是其所依。“若心取法,即涉外因緣,即是生滅義;不取諸法,即是真如義”。修行者應(yīng)從“無二”、“平等”的意義上體認(rèn)此心的二義。所謂“迷”、“悟”不在對此心本身的迷悟上。從馬祖的講述來看,前述的“平常心”應(yīng)當(dāng)說就是在心“涉外”(處身現(xiàn)實生活,從事教化等)的情形下而不使“真如之心”污染的心境。這就是他引用的《維摩經(jīng)》<菩薩行品>中的“不盡有為,不住無為”所包含的內(nèi)容。(注12)
馬祖教導(dǎo)弟子,如果能夠做到“了心”,即體認(rèn)“即心是佛”,并且認(rèn)識在在處處、一切事物無非是心的顯現(xiàn),懂得“平常心是道”,那么,也就在生活、修行等一切方面達(dá)到真正的自由。《景德傳燈錄》<馬祖?zhèn)鳎居涊d,他曾說:
若了此心,乃可隨時著衣吃飯,任運過時,更有何事!
洪州刺史(從馬祖稱他為“御史中丞”來看,當(dāng)是杜亞)問:“弟子吃酒肉即是,不吃即是?”按照佛教戒律規(guī)定,在家居士應(yīng)遵守五戒,其中一戒是“不飲酒”,另外,不僅應(yīng)“不殺生”,而且提倡吃葷。馬祖對此問沒有明確答復(fù),只是說:“若吃是中丞祿,不吃是中丞福。”(《景德傳燈錄》<馬祖?zhèn)鳎荆┰谶@種場合,“祿”與“福”同義,祿也就是福,而不是“俸祿”的“祿”。馬祖的意思是吃酒肉是他有福的表現(xiàn),不吃酒肉也是一種福德,意為信奉佛法并不要求改變?nèi)藗內(nèi)粘5纳睢_@是馬祖對士大夫靈活傳法的一個例子。
華嚴(yán)宗五祖并兼?zhèn)鞫U宗的宗密在《圓覺經(jīng)大疏鈔》卷三之下將馬祖的洪州宗作為禪門七宗之一予以介紹,以“觸類是道而任心”概括此宗禪法。“觸類是道”就是馬祖所說的“即心是佛”和“一切法皆是心法”,不過特別強調(diào)一切世俗的東西,貪嗔癡以及一切善惡行為、各種動作,都是佛性(的顯現(xiàn)、作用),都是道(心)。所謂“任心”就是馬祖所說的“道不用修”和“平常心是道”。又特別指出馬祖的禪法是注重從《楞伽經(jīng)》中找理論根據(jù)。可以認(rèn)為,宗密對馬祖禪法的介紹是可信的。
稍加分析就可看出,馬祖所說的能夠“主宰”人的日常說話、見聞和從事善惡行為的“佛性”、“心”不過就是當(dāng)時人們所相信的靈魂。這種思想起源很早,南北朝時以梁武帝為代表的涅槃學(xué)者將相當(dāng)于靈魂的“真神”、“神明”看作“正因佛性”,認(rèn)為“心有不失之性,真神為正因體。”(均正《大乘四論玄義》卷七)梁武帝著《立神明成佛義記》、《凈業(yè)賦》,認(rèn)為人的“神明”(或心)是人成佛的正因,它有體有用,體是清凈的,永不變化;用是作用,在“無明”的浸染下使人產(chǎn)生種種情欲、善惡活動,如果通過修行將覆蓋浸染神明之體的“無明”斷除,就能成佛。(注13)《景德傳燈錄》<馬祖語錄>也講“心真如義”、“心生滅義”來看,似乎馬祖也將“心”(相當(dāng)于梁武帝等講的“神明”)分為“體”、“用”,但現(xiàn)存語錄沒能詳述。宗密說洪州宗與劍南保唐宗主張“一切是妄”相對,是主張“一切是真”。從整體上看,是抓住了馬祖禪法的要點的。
中國哲學(xué)思想在唐代得到進(jìn)一步深化,其中一個重要的標(biāo)志就是對心性的哲學(xué)論證。佛教,特別是禪宗的心性學(xué)說對儒家為名教確立心性理論基礎(chǔ)的“性命”之道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和方便途徑。馬祖的洪州宗和希遷的石頭宗的迅速傳播,擴(kuò)大了禪宗心性思想的影響范圍,從現(xiàn)存一些士大夫為禪僧寫的碑銘和有關(guān)文字來看,不少儒者對禪宗有相當(dāng)深入的了解。比馬祖、希遷稍后的著名儒者韓愈(768-824)寫有《原道》,以《禮記》的《大學(xué)》為依據(jù)提出儒家的道統(tǒng)論。又寫出《原性》,說“性”是“與生俱生”,“情”是“接于物而生”,認(rèn)為有上、中、下三種性,承認(rèn)當(dāng)時言性者都“雜佛老而言”。韓愈所講的性、情,顯然是受到佛教的影響。前者相當(dāng)于佛教的“佛性”(或“心真如門”、心之本),后者相當(dāng)于“妄心”(或“心生滅門”,心之相、用)。真正把儒家心性學(xué)說提到哲學(xué)高度的是他的學(xué)生李翱(772-841),他寫出《復(fù)性書》,把儒家《禮記》的《中庸》和《周易》中的“天道性命”之說與佛教的心性理論會通,為從孟子以來的“性善”倫理學(xué)說建構(gòu)了心性論的哲學(xué)基礎(chǔ),為后來的宋明理學(xué)所繼承。
(三)靈活的傳法方式
禪宗,特別是南宗,在傳播過程中形成一套獨特的傳法方式。從道信、弘忍至慧能,面向僧眾或僧俗大眾公開說法,如《六祖壇經(jīng)》、《壇語》、《歷代法寶記》等所反映的那樣,禪師登臺(壇、高座)帶領(lǐng)眾人發(fā)心,懺悔,傳授佛法等等,是一種最常見的傳法方式。這種傳法方式,后來被稱為“開法”、“普說”。除此之外,禪師對弟子分別進(jìn)行教導(dǎo),根據(jù)每人的不同情況予以啟發(fā)開導(dǎo),如同《六祖壇經(jīng)》后面所載慧能對志誠、法達(dá)、智常、神會等人分別教誨那樣,此即禪宗史書上的所謂“機緣問答”。從整體上看,南宗從慧能到他的弟子神會、懷讓、行思、慧忠等二代,主要是用正面的說法和引導(dǎo)來傳授禪法,然而到馬祖、石頭等第三代之后,采取暗示、反詰語句、動作乃至棒喝的方式傳授禪法和接引弟子的現(xiàn)象逐漸增多。
馬祖除有上堂示眾的普說之外,對眾多弟子采取靈活多樣的教誨引導(dǎo)方法:
暗示。龐蘊居士“參問馬祖: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么人?祖云: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居士言下頓領(lǐng)玄要。”(《景德傳燈錄》卷八<龐居士傳>)暗示“佛”是不能用語言正面表述的。
隱喻。“百丈問:如何是佛法旨趣?師云:正是汝放身命處。”(同上卷六<馬祖?zhèn)鳎荆┙栌冒采砹⒚幈扔鞣鸱ㄉ钪迹瑔⑹緫押W约后w會。
反詰語。“僧問:如何是西來意?師云:即今是什么意?”(《景德傳燈錄》卷六<馬祖?zhèn)鳎荆拔鱽硪狻奔催_(dá)摩祖師來華的用意(目的)。這是禪僧參問常用的話題。馬祖用反詰語表示對此無法用語言確切回答,讓他自己省悟。
動作。龐居士“問祖曰:不昧本來人,請師高著眼。祖直下覷。士曰:一等沒弦琴,惟師彈得妙。祖直上覷。士禮拜,祖歸方丈。士隨后曰:適來弄巧成拙。”(唐于頔《龐居士語錄》卷一)大概馬祖對龐居士自認(rèn)為已悟本來面目沒表認(rèn)可,未“高著眼”;而對于說自己善彈無弦之琴表示默許,故將眼上視。水老和尚初參問馬祖:“如何是西來的的意?”被馬祖一腳“當(dāng)胸踏倒”。當(dāng)下“大悟,起來撫掌,呵呵大笑。云:大奇,百千三昧,無量妙義,只向一毛頭上,便識得根原去”。(《景德傳燈錄》卷八<水老和尚傳>)此外,打手勢,走動,禮拜,豎起或放下拂子,畫圖形,擺弄物件等,都可以用來傳遞信息,表示禪旨、悟境。
喝,即大聲喊叫。百丈懷海“謂眾曰:佛法不是小事,老僧昔再蒙馬大師一喝,直得三日耳聾眼黑。”(《景德傳燈錄》卷六<懷海傳>)
打。“僧問:如何是西來意?師便打,乃云:我若不打汝,諸方笑我也。”(《景德傳燈錄》<馬祖?zhèn)鳎荆┐蛉擞袝r用木棒。趙州從諗是普愿弟子,一日問:“道非物外,物外非道,如何是物外道?”普愿拿棒便打,“趙州捉住棒云:已后莫錯打人去。”(《景德傳燈錄》卷八<普愿傳>)棒打與喝合稱為“棒喝”。(注14)
上述方法本來是取自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禪宗將這些做法用到師徒之間傳授禪法,傳遞某種信息,彼此交流參禪心得和悟境,充實了以正面言教為主的傳統(tǒng)佛教的傳授模式和交流方式,從而使禪宗叢林生活帶有一種吸引世人注意的粗獷氣息和朝氣。然而,后來由于一些禪僧離開禪宗的本來宗旨,片面強調(diào)不用語言文字,盛行模仿乃至效顰的形式主義,動輒棒喝交馳,拳腳相加,致使禪風(fēng)日漸庸俗和敗落。
馬祖在貞元四年(788年)二月去世,年八十。生前選擇建昌西南的石門山(后稱寶峰山,在今江西靖安縣)作為自己的葬地。在洪州刺史李兼的支援下,由弟子和信徒將馬祖遺體送到此地火化,建塔。此地后建泐潭寺。國子祭酒包佶撰寫碑文,太常博士權(quán)德輿(759-818)撰塔銘。權(quán)德輿在“安史之亂”期間隨父權(quán)皋徙居洪州避難,貞元初年(780年)曾在李兼門下?lián)闻泄佟#ā杜f唐書》卷一四八<權(quán)德輿傳>)唐憲宗元和(806-820)年間追謚馬祖以“大寂禪師”之號,賜塔額曰“大莊嚴(yán)”。
馬祖的禪系稱洪州宗。《祖堂集》卷十四<馬祖?zhèn)鳎菊f馬祖“親承弟子總八十八人出現(xiàn)于世,及隱道者莫知其數(shù)”;“說法住世四十余年,玄徒千有余眾”。按照這種說法,馬祖正式聚徒傳法的時間應(yīng)在進(jìn)入天寶(742-755年)年間以后。《景德傳燈錄》<馬祖?zhèn)鳎菊f馬祖的“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為一方宗主,轉(zhuǎn)化無窮”。著名弟子有懷海、智藏、普愿、慧海、鎬英、志賢、懷惲、大義、惟寬、道通、隱峰、齊峰等。在《道一禪師塔銘》中也將后來被作為石頭希遷嗣法弟子之一的道悟列為馬祖的弟子。在居士中以龐蘊(龐居士)最有名。 注釋:
(1)馬祖?zhèn)鳎d《祖堂集》卷十四;《宋高僧傳》卷十(《大正藏》卷50第766頁);《景德傳燈錄》卷六(《大正藏》卷51第245-246頁)、《四家語錄》卷一<馬祖錄>。
(2)主要見《舊唐書》的<代宗紀(jì)>、<德宗紀(jì)>和卷一一<路嗣恭傳>、卷一四六<杜亞傳>、<鮑防傳>、卷一四八<權(quán)德輿傳>等。
(3)《大正藏》卷50第773頁下。
(4)《宋高僧傳》卷十一<天然傳>(《大正藏》卷50第773頁)、卷十<道悟傳>(《大正藏》卷50第769頁);《景德傳燈錄》卷八和《宋高僧傳》卷二一<隱峰傳>(分別見《大正藏》卷51第259頁和卷50第847頁)。
(5)文載河北《禪》編輯部1996年第三期《禪》。本文某些今古地名對照參考了此文。但此文在一些馬祖遺跡的年代斷定上有值得再加斟酌的地方。
(6)日本鈴木哲雄《唐五代禪宗史》(山喜房佛書林1985年出版)后編第一章第二節(jié)所附的資料摘錄了歷代禪宗祖師有關(guān)“即心是佛”的語錄,便于參考。
(7)《大正藏》卷51第246頁上。
(8)《景德傳燈錄》卷二八,載《大正藏》卷51第440頁。
(9)《大正藏》卷51第246頁上。
(10)以上引自《景德傳燈錄》卷七<自在傳>和<法常傳>,分別載《大正藏》卷51第253頁中、第254頁下。“梅子熟也”之句,《祖堂集》卷十<大梅傳>、《宋高僧傳》卷十一<法常傳>,皆載為馬祖弟子鹽官齊安之語。
(11)《大正藏》卷51第440頁。
(12)《景德傳燈錄》<馬祖語錄>,載《大正藏》卷51第440頁。
(13)詳見任繼愈主編《中國佛教史》第三卷(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8年出版)第一章第二節(jié)、第二章第三節(jié)。
(14)以上引文載《大正藏》卷51第263頁中、246頁上中、262頁下、249頁下、246頁中、258頁中。《龐居士語錄》,用藍(lán)吉富編《禪宗全書》第39冊所載本,此是影印日本江戶時期承應(yīng)二年(1653年)據(jù)明崇禎丁丑歲(1637年)泉州刻本的覆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