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小說中的狐故事
韓瑜
【內容提要】 狐是中國民間信仰的重要對象之一,狐故事也是中國古典小說的經典題材之一。以唐小說為代表,狐形象經由了妖性狐向人性化狐的轉變。唐小說中狐故事類型的嬗變一方面反映了不同歷史時期中國民間信仰從對象到內容的轉變,一方面反映了古典小說創作觀念由“實錄”到“虛構”的逐步進化。
【關鍵詞】 小說/狐故事/民間信仰
狐故事是中國古典小說中經久不歇的傳統題材,早在魏晉時期志怪小說《搜神記》里就記載有不少的狐故事,后代有代表性的如唐小說集《廣異記》、唐傳奇名作《任氏傳》、清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清文言小說《聊齋志異》等作品中,都不乏各具風格、面貌迥異的狐形象。從形象類型來看,中國古典小說中的狐經歷了動物性狐→神性狐→妖性狐→人性化狐的轉變過程。比較具有典型性的有三個階段:魏晉志怪小說時期,即妖性狐(狐怪)時期;志怪傳奇兼而有之的唐小說時期,是妖性狐向人性狐過渡時期;唐以后基本進入人性化狐時期。這其中以唐小說中的狐故事最具代表性,這一階段的狐形象經歷了由“狐怪”到“狐精”的發展過程。不同時期狐形象的轉變一方面映射出特定時期民間信仰的特點以及時代思潮的變遷,同時也反映了古典小說創作觀的變化。 一、《廣異記》之前——妖性狐向人性化狐的轉變時期 唐小說經歷了從志怪到傳奇的發展過程,初盛唐時期仍是志怪小說的天下,上承魏晉時期風格的妖性狐(狐怪)故事自是少不了的題材。不過,這一時期小說中的狐故事開始表現出一些不同于魏晉時期的特點: 唐小說中最早出現的狐是初唐時期王度《古鏡記》中的一只“妖狐”,在神奇古鏡的逼照下現出了原形后哀哀而歌:“(狐)奮衣起舞而歌曰:寶鏡寶鏡,哀哉予命!自我離形,于今幾姓?生雖可樂,死必不傷。何為眷戀,守此一方!歌訖,再拜,化為老貍而死?!盵1] 3 這個“老貍”和魏晉小說中的“狐怪”相去不遠,故事本身也帶著濃厚六朝色彩。不過,此篇中的“狐怪”在臨死之前頗有不卑不亢之風度,正是這樣的謙謙風度使其形象平添了幾分可愛。盛唐時期的小說中“狐怪”故事并不多見,《廣古今五行記》中有《鄴城人》、《紇干狐尾》兩則故事涉及到狐,不過這兩篇故事都是講述人為了偷盜錢財或其他目的假扮作狐,并非真正的狐故事。 中唐是唐小說的鼎盛時期,狐故事的集中展現也在此時期?!稄V異記》之前的中唐小說里,較多涉及狐故事的是牛肅所作的小說集《紀聞》。從《紀聞》中已經看出唐人和唐小說作者對狐的態度有所轉變,狐的妖性成分少了,人性的成分漸漸多起來。《紀聞》中共有7篇狐故事小說,分別是《王賈》、《葉法善》、《鄭宏之》、《田氏子》、《靳守貞》、《沈東美》、《袁嘉祚》。在這些故事中,唐人和狐之間由對立慢慢變成了寬容和接受:《鄭宏之》篇中一千歲老狐被人識破后說:“殺予不祥,舍我何害?”[1] 263《袁嘉祚》中的狐亦云:“吾神能通天,預知休咎,我能益于人?!盵1] 2949在樸素的唯物論基礎上,《紀聞》中甚至出現了反映不信狐和怪由人心起的文章。如《田氏子》這篇文章,它以幽默的口吻講了兩個叢林相遇的人互將對方認為是“狐怪”并相互毆打這樣一個笑話。在這里,作者對狐的觀念有了新的突變:狐從妖的世界又走回到原初的動物狐世界了,盡管此類回歸動物性狐的故事在中唐小說中并不多見。 唐小說《廣異記》之前,狐形象經歷了由“狐怪”(妖性狐)向“狐精”(人性化狐)的轉變過程,這種轉變和唐代民間信仰的變化有著密切關系。先秦三代至兩漢時期的民間信仰以上帝崇拜、祖先崇拜和自然神崇拜為主要內容,隨著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逐步前進,中國的民間信仰也沿著實用性和功利性的方向向前發展。到了物質生活水平發展程度較高的唐代,中國民間信仰的虛妄性進一步減弱,現實生活的成分逐漸增強,對上帝祖先、風雨雷電的信仰崇拜不象先秦時期是出于懼怕的敬畏,更過的是出于生產生活的需要。從唐代的雨神(專司風雨)、灶神(專司炊事)、祿神(專司功名利祿)作為民間神中的首寵就可以看出這一功利化明顯傾向?!叭f物有靈”的信仰觀到了自信康健的唐人那里,不過是多了可以賞玩、戲謔的靈物(如龍、龜、魚、犬、馬等)為伍為友而已。因此,在唐小說中,狐不再是魏晉六朝時期那種詭異妖惑、與人對立的怪物,而成了讓人事敬、與人共存的靈物。唐代張鷟在《朝野僉載》中說:“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飲與人同之,事者非一主。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盵2] 狐信仰由魏晉時期民眾對狐的“懼”發展到唐人對狐的“敬”,由魏晉時期的人狐對立走向唐代的人狐共容,這同唐朝昌盛的國力、寬容的文化精神緊密相連,也是中國民間信仰多神崇拜的必然結果,更是同中國民間信仰向重功利方向發展這一趨向不無關系。 唐代民間信仰的功利主義傾向發展到一定程度,對民眾生產生活無多少實用價值的狐便從民間信仰的神圣殿堂漸漸消退,而對狐性靈異、詭魅等特質的想象和把握卻被唐小說家轉化到了文學世界,成為唐代直至后世頗有代表性的文學形象。這一轉變過程,也正是以實錄筆法為特征的古小說向“作意好奇”的唐小說的轉變過程。這個過程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確切地說,直到中唐小說集《廣異記》,作為民間信仰的符號卻更具文學意義的人性化狐形象才大量出現。 二、《廣異記》——作為民間信仰符號和人性化狐形象的“狐精” 《廣異記》二十卷,中唐時期志怪小說集,作者戴孚,譙郡人,生平史書記載不詳?!稄V異記》一書中記載了大量的狐故事。對此,侯忠義的《隋唐小說史》中有評價:“狐精形象成為妖怪類故事的主角,而且豐富多彩,富于人情味,這是本書的貢獻”。[3] 戴氏的這一獨特貢獻,對我們研究狐故事在唐代的嬗變有著重要的意義。 《廣異記》中有40多則狐故事:具六朝遺風、純粹談奇尚怪的“狐怪”(妖性狐)故事仍有,篇目明顯減少,只有《代州民》、《劉甲》、《嚴諫》幾篇而已;具人性化特點的“狐精”形象開始頻繁出現——從《廣異記》開始,我們用“狐精”這一稱呼來指稱人性化的狐?!昂帧笔桥c人類對立、令人懼怕的,而《廣異記》中精靈古怪、頗通人情的“狐精”們卻可以與人為友、令人喜愛: (一)聰慧美麗的“狐精” 《廣異記》中的雌狐多聰慧美麗,可愛可親;雄狐多偉岸瀟灑,頗具男子漢的風度?!独铧Q》中的鄭四娘(雌狐)“性婉約,多媚黠風流。女工之事,罔不心了,於音聲特究其妙;”[1] 511《長孫無忌》中的雄狐是個“身長八尺余”的偉岸男子。這些描寫與其說在寫“狐精”,不如說是在寫人間俊男美女。 (二)天真可愛的“狐精” 唐文化的明朗大度同樣表現在狐精形象的塑造上,《廣異記》中的“狐精”和前代“狐怪”的不同還來自于它們的可愛天真?!独钍稀菲幸淮蠛鼇眵热碎g女子,大狐的小弟幫助被擾的女子家驅逐自己的兄長,連施兩種法術后果然靈驗,最后小狐來到被擾人家曰:“得吾力否?再有一法,當得永免,我亦不復來矣?!盵1] 500在狐弟弟的幫助下,這個人家果然脫離了狐哥哥的侵擾。讀到這里,讀者不僅喜歡上這個活潑可愛、好助人為樂的狐弟弟,連同它那個蠱魅人間女子的狐哥哥甚至也一并原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