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生存的荒謬想象的自由—淺談卡夫卡對余華文學創作的啟迪
胡素花
論文關鍵詞:余華卡夫卡文本形式主題創作觀
論文摘要: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在思想上,余華的文學創作深受卡夫卡的啟發。卡夫卡對生存的思考誘發了他自己的生存思考,他的痛苦絕望與卡夫卡西方式的情緒一拍即合,異曲同工。表現在具體作品中,兩人都超越了生活的表象,揭示了困惑人類的普遍性問題。本文將從文本形式、主題思想和創作觀三方面闡釋卡夫卡對余華創作的影響。
余華是一位寫作數量不多,然而質量很高的當代作家,他立足于中華民族文化土壤之上,運用傳統的寫實手法和民間敘事的技巧,發揚中國文學傳統的內斂含蓄的審美風格,表達出了中華民族對生命、人性、世界和歷史的獨特感受。但西方文學對余華的影響程度之深已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對余華而言,對外國文學的學習并非簡單的技巧學習問題,各種外來影響已沖破了體用的框架,完全融化到他的藝術思想與創作中,成為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影響余華創作的最主要的兩位作家是日本的川端康成和奧地利的卡夫卡。余華自述,1982年至1986年間他曾對川端康成迷戀有加。“在川端康成做我導師的五、六年,我學會了如何去表現細部,而且是用一種感受的方式去表現。”端康成對物體“生機勃勃”的感知,使得余華在描寫客觀物體時增添更多的主觀感受,而川端式的虛幻空靈在余華創作中則以大量漂浮不定的幻覺出現。端使余華的感覺觸角異常靈敏,但余華卻更多地將觸覺伸向了人性罪惡、丑陋、兇殘的一面、與川端的唯美、清麗典雅的文風迥然不同。余華作品中“高度主觀主義視點與敘述者超然、冷漠、客觀之眼的奇特的合并而產生的特殊張力”。但當他陷在川端康成的籠罩下無以自拔的時候,卡夫卡的出現,卻將他從文學的困境中拯救出來。下文將討論卡夫卡對余華創作上的深刻影響。
一、對余華文本形式的影響
余華深受卡夫卡的影響,追求的是虛偽的形式和冷淡的語言,以此來表現真實的社會和真實的情感。在文本形式上,卡夫卡的啟示使得余華悟得:“形式似乎是‘無政府主義’的,作家沒有必要依賴一種直接的、既定的觀念去理解形式。在某種意義上說,作家完全可以依據自己心情是否愉快來決定。余華從傳統小說的內容與形式的特定關系中跨越出來,有利于創作上的自由的想象。“《鄉村醫生》讓我感到作家在面對形式時可以是自由自在的,形式似乎是無政府主義的……在我想象力和情緒力日益枯竭的時候,卡夫卡解放了我。”余華的文本交織著后現代主義與現代主義的雙重成分,這也正是他身處在世界文學語境之下,對外國文學尤其是卡夫卡夫卡創作的創造性吸收的反映。不同的是,他不再像現代主義大師們一樣致力于精神上的啟蒙,他竭力保持零度情感進行敘述。
余華以其獨特的敘述方式、意義空缺的靜態描述和委瑣的悲劇形式沖擊了傳統的寫作、閱讀習慣,被稱為中國先鋒派小說的代表人物,他所尋求的無我的敘述方式,也正是基于對傳統真實觀的反撥,余華和卡夫卡在寫作時都采取純客觀的冷漠化敘述。余華在一篇序言中說道:“我始終為內心的需要而寫作,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寫作,正因如此,我在很長一段時間是一個憤怒和冷漠的作家。卡夫卡用荒誕的想象構筑了一個世界,并用冷漠、毫不驚訝的語氣去描述這個世界,在一個令人壓抑而悲涼的故事中把玩有趣或無謂的細節,余華則吸取了卡夫卡的創作形式,同樣采用攝像機式的語言進行敘述。在他的小說中,余華沒有價值評判,沒有議論,更沒有情感,有的只是不動聲色的講述,仿佛一個圣者在審視世間的荒謬與殘酷。“當我發現以往那種就事論事的寫作態度只能導致表現的真實以后,我就必須去尋找新的表達方式。尋找的結果是我不再忠誠所描繪事物的形態,我開始使用一種虛偽的形式。這種形式背離了現狀世界提供給我的秩序和邏輯,然而卻使我自由的接近真實。所謂使用虛偽的形式,也就是指他要拒絕各種先驗秩序,還原世界的自在狀態,并發掘出埋藏在常規經驗之下的東西來。余華借鑒卡夫卡,用虛偽的形式表現真實的社會、真實的情感。只有通過這種假設、荒誕與離奇的故事,才能完全地傳達出作家心中真切的感受和深層的絕望,只有用這種極端的寓言,才能凸顯現實社會的本質和冷漠、殘忍與暴力,造成了一種與現實既超脫又聯系的效果。
二、對余華創作主題的影響
在創作主題方面,卡夫卡對余華的影響是觀念上的、整體上的,卡夫卡對生存的思考誘發了余華自己的生存思考,他的痛苦、絕望與卡夫卡西方式的情緒一拍即合,異曲同工。兩人都在作品中表現了人類的宿命性的生存狀態。表現在具體作品中,兩人都超越了生活的表象,揭示了困惑人類的普遍性問題,有著豐富的哲理內涵。卡夫卡的小說用文學形象表現著荒誕、異化等哲學性問題,而余華是中國先鋒小說家中較多地表現哲學性主題的作家,他對人性惡的展示達到了哲學的高度。余華和卡夫卡都借刑罰的敘述展示了對人性、權力、歷史等的思考。只不過卡夫卡有著復雜的猶太情結,其文本寓意因指向宗教而顯得深刻和有精神依托。他表達了宗教在現代西方遭遇的普遍尷尬,也體現了現代派文學與基督教的精神聯系。與卡夫卡的神學關懷不同的是,余華以歷史警示當下生存,以暴力和混亂顛覆文明,使我們陷人全面的價值虛空。余華的作品恰恰應和與體現了80,90年代中國文學精神的潛在演進,即從“文革’,記憶、追溯歷史到形而上學問題的哲學關照。余華深受卡夫卡的影響,他的小說《西北風呼嘯的中午》正是借鑒卡夫卡《鄉村醫生》的嘗試之作,兩部作品在形式上都表現出真實與虛構復合的特點,又都在荒誕的文本中隱喻了世界本原意義上的混亂。但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余華以解構倫理來闡釋這種混亂,表達出對生存的關注,卡夫卡則以反諷圣經故事表達出對西方化的猶太人宗教情感的失望,有著濃厚的神學內涵。但文學的終極意義在于它對美好生存的執著呼喚,所以兩位作家在作品中又都表達出焦灼的期待。
卡夫卡成長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第一次世界大戰似乎應證了尼采宣告的“上帝死了”,摧毀了人們的精神依托與心靈慰藉。人們對世界普遍產生了荒誕感、危機感、幻滅感和恐懼感。而生性敏感、體質屏弱的卡夫卡,時時還被籠罩于排猶主義的歧視與父親的專制暴力之中,他的世界觀是虛無的、悲觀的,對一切都持懷疑態度。他對世界有著比他人更為深刻的荒誕意識,卡夫卡的小說就是一個荒誕的世界。在他的《變形記》、《鄉村醫生》、《審判》和《城堡》等作品中,不合情理、不合邏輯、不可思議的行為與事件充斥其間,生活于其中的人們充滿了恐懼、孤獨與異化的感覺。而卡夫卡作品的深刻性,就體現在對荒誕世界中“人”的種種異化的存在狀態的深切關注之中。與卡夫卡遙相呼應的是,余華筆下亦是一個荒謬與無序的世界。余華早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就曾借一個孩子的視角寫出了世界的可怖與荒誕,其后的作品也一再印證這世界的無常。余華在此顯然不是在簡單地模仿卡夫卡,他對世界的如此感悟應歸結于他對人生社會的深層思考。而卡夫卡為余華提供了這感悟與思考的表達方式。 如果說,卡夫卡的創作源自他對外部世界的憎與懼,他有關荒誕的言說所指的是外部世界的虛無和人的異化,那么余華有關世界荒謬的言說雖也源自他與現實之間的緊張關系,但他更偏向于人性惡的揭示。關注人的精神空間,書寫人的現實生存境遇便成了余華在80年代中后期始終如一的追尋。卡夫卡筆下的追尋者,都是直面荒誕的生存者,都昭示出主人公們意識深處的悲劇精神。卡夫卡幾乎所有的重要作品都是以主人公的死亡而宣告結束,這似乎意味著死亡是無法超越的。卡夫卡清醒而冷酷地直面死亡的存在,并平靜地走向了死亡。因為,當積極的反抗的作用消失以后,死亡通常是人們在荒誕世界保持內心純潔與優美的唯一歸宿。但與卡夫卡不同的是,余華更多是在書寫死亡與宿命的息息相生。在余華的筆下,死亡是宿命,無法抗拒。他把死亡當作生命的自然內容來對待,死亡是恒定的,是一個無因之果;一切都是死的和即將要死的;過去只是通往死亡之路,將來只是對死亡的證實。
三、對余華創作觀的影響
余華認為最大的現實就是超現實,從文革里壓抑的荒誕,到今天泛濫的荒誕,當他試圖正面去描述這些時,他的作品也就同樣荒誕了。荒誕是虛構作品中重要的敘述品質.因為荒誕的敘述不是為了離開現實.而是為了回到現實這正是余華進行創作的一個重要目的。簡言之,余華作品是從形而下的現實中去再現形而上意義上的不真實,即哲學中的悖謬主題,這樣在創作觀上兩位作家可謂異曲同工。余華的《西北風呼嘯的中午》顯示出一種卡夫卡式的荒誕與詭,小說主人公在一個西北風呼嘯的中午步步退讓,以致最后被人強行拖去為一個素不相識“朋友”守靈,并去充當死者母親的孝子。荒誕不經的行為道出了一種心理體驗的真實即人生在世的不由自主和無可奈何的尷尬境遇。該小說借鑒了卡夫卡的《鄉村醫生》創作而成,兩者在形式與思想上均有諸多相近之處。無論是余華對東方倫理的解構,還是卡夫卡對圣經典故的反諷,兩位作家都體J晤著現代人的絕望和痛苦。在顛覆了傳統倫理道德之后,余華再次選擇向古典情趣回歸。他在《活著》前言中寫道:“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而卡夫卡也仍有深情的期待,認為“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這樣,余華和卡夫卡在人類的生存觀和創作觀上再次重逢,那是對意義和價值的呼喚。由于余華懷著對經驗常識的懷疑和斷然舍棄的態度,他的文本也相應呈現了一個完全有悖于凡俗常俗、既定傳統和既定秩序的獨異天地,顛覆常識,于是成為余華文本表現世界的一個核心語碼。
余華的創作觀是有新穎性和深刻性的。“他常常把問題逼到沒有回旋的境地”,生發出自己的思想、觀念、理論,對合法化、規范化的文學觀念與文學理論體系構成威脅乃至顛覆。在他眼中,生活實際上是不真實的,他覺得“真實是對個人而言的”,所以他“寧愿相信自己”,而不愿相信生活給他提供的那些東西。為了能從真假參半、魚目混珠的生活中突圍,他使用了一種“虛偽的形式”以接近個人精神上的真實,這種形式背離了現實世界提供給他的秩序和邏輯。這些觀點以決絕的姿態對不可信的現實進行反叛和顛覆,這樣的創作觀不無卡夫卡的影響。
結語
正是吸收和借鑒了卡夫卡思想上和藝術上的特點,以及自己對他作品的獨特感受,余華用虛偽的形式來表現真實的精神成為他獨特的創作觀。總之,余華與卡夫卡的作品都以荒誕離奇的風格著稱,余華從卡夫卡的作品中吸取了卡夫卡的思想觀念、審美情趣、藝術技巧,從而導致他們的作品在主題、技巧、風格方面有許多相似之處。正在余華創作日益枯竭的時候,卡夫卡拯救了他,使他無論在思想內容還是文本形式都有很大的變化和創新.從而確立其真正屬于自己的創作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