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經學的接受與北魏皇族的文學創作
金前文
[論文關鍵詞]經學;北魏皇族;文學創作
[論文摘要]建國之后,北魏皇族接收了經學,其文士基本都有過習經的經歷,有的甚至還獲得了較高的經學修為。受經學影響,北魏皇族,在詩歌創作上,繼承了儒家“詩言志”的傳統;在賦文創作上,繼承了儒家“以經世務”的精神;選材多以社會政治內容為主;語言質樸。
本文主要討論北魏皇族對經學的接受及這種接受對其文學創作產生的影響。這個內容在北魏文學文化研究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但迄今為止,未見專文討論,故擬做一嘗試。
一、北魏皇族對經學的接受
經學,就是儒學。漢代獨尊儒術、罷黜百家之后,儒學在社會政治文化領域取得了至尊的地位,因此被稱為經學。其后,漢脈相延,經學盛傳不衰。
北魏,是拓跋鮮卑建立的一個少數民族政權。拓跋鮮卑,本是一個“捕六畜,善馳走,逐水草的游牧部族,對經學一無所知,立國之后,出于政治統治的需要,才開始正視經學,采取措施大力發展經學教育?!段簳と辶謧鳌吩疲骸疤娉醵ㄖ性?,雖日不暇給,始建都邑,便以經術為先,立太學,置五經博士生員千有余人。天興二年春,增國子太學生員至三千。……太宗世,改國子為中書學,立教授博士。世祖始光三年春,別起太學于城東,后征盧玄、高允等,而令州郡各舉才學?!@祖天安初,詔立鄉學,郡置博士……太和中,改中書學為國子學,建明堂辟雍,尊三老五更,……及遷都洛邑,詔立國子太學、四門小學?!雷跁r,復詔營國學,樹小學于四門,大選儒生,以為小學博士……神龜中,將立國學,詔以三品已上及五品清官之子以充生選。……正光二年,乃釋奠于國學,……置國子生四十六人?!牢踔校瑥歪屇趪鴮W,……復置生七十二人?!蓖匕鲜系倪@些舉措極大的推動了經學在北魏政權的廣泛傳播,“燕、齊、趙、魏之間,橫經著錄,不可勝數。大者千余人,小者猶數百。州舉茂異,郡貢孝廉,對揚王庭,每年逾眾?!?/p>
在推動經學廣泛傳播的同時,拓跋氏皇族內部對其成員的經學教育是極為重視的。梁越,新興碩儒,“少而好學,博綜經傳,無何不通。”“太祖以……舉動可則,拜上大夫,命授諸皇子經書”。盧酶,昌黎大儒。世祖監國,酶“以篤學博聞人授世祖經”。高允,出身勃海高氏,受“敕以經授恭宗”。李靈,出身世族,“以學優溫謹,選授高宗經。董徵,頓丘大儒,年十七,師清河監伯陽,受《論語》、《毛詩》、《周易》,就河內高望崇受《周官》,后于博陵劉獻之遍受諸經。數年之中,大義精練,講授生徒。世宗時,受詔教授京兆、清河、廣平、汝南四王經學”。劉蘭,武邑人,受《春秋》、《詩》、《禮》于中山王保安,通《五經》,為儒者所宗,為中山王英所重,被英引入學館,授其子熙、誘、略等”?!段簳こ申柾蹯麄鳌愤€記載文明太后曾詔令“別置館,選忠信博聞”之儒,訓教“皇子皇孫,……以匠成之?!睘榱思訌妼首宄蓡T的經學教育,太和中,孝文帝又在國都平城開皇子之學。因此,北魏時期,特別是文明太后主政之后,拓跋氏皇族,經學比較盛行,成員習經比較普遍,“知書者甚眾”,很多還獲得了較高的經學素養,這從《魏書》諸帝本紀及宗室諸王傳中均可得到印證。元暉,太祖拓跋璉的祖父昭成皇帝之孫常山王遵之孫?!段簳繁緜髟疲骸皶燁H愛文學,招集儒士崔鴻等撰錄百家要事,以類相從,名為《科錄》”。此處文學,即是經學?!稘h書·西域傳》顏師古注云:“為文學,謂學經書之人”。元鑒,太祖子河南王曜之曾孫?!段簳繁緜髟疲骸拌b,字紹達。少有父風,頗覽書傳。沉重少言,寬和好士。”傳,即注釋?!稘h書·淮南衡山王傳》顏師古注云:“傳為解說之,若《毛詩傳》?!壁w翼《廿二史札記·各史例目異同》云:古書凡“解經者皆謂之傳”。書傳,史書一般指經傳或包括經學著作在內的著作、典籍?!逗鬂h書·楊震附子秉傳》云:“秉字叔節,少傳父業,兼明《京氏易》,博通書傳,常隱居教授?!薄逗鬂h書·寒朗傳》云:“寒朗,字伯奇,……好經學,博通書傳,以《尚書》教授?!痹雷孀优R淮王譚之孫?!段簳繁緜髟疲骸安?,字法顯。好文學,居父母喪,哀號孺慕,悲感行人?!边@樣的例子很多,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
北魏皇族文學興起較晚,“是從孝文帝朝才開始的,特別是遷洛之后才有的”。而正如上文所言,此時北魏皇族經學已經盛行。因此,北魏皇族文士,從出現的那一刻起,就深為經學熏染,基本都有過習經的經歷,有的甚至還獲得了較高的經學修為:
元志,太祖伯祖烈帝玄孫河間公齊之孫,“字猛略。少清辯強干,歷覽書傳,頗有文才。”(《魏書·神元平文諸帝子孫傳》)
元或,元昌子,字文若,“少有才學,……少與從兄安豐王延明、中山王熙,并以宗室博古文學齊名,時人莫能定其優劣?!?《魏書·元或傳》)
元修義,世祖子景穆皇帝孫,“字壽安。涉獵書傳,頗有文才,為高祖所知?!?《魏書·元修義傳》)
元澄,世祖子景穆皇帝孫,“音韻道雅,……以文見美”,常受命賦詩。經學修為較高,高祖遷洛之前,曾“親習皇宗”,遷洛之后,拓跋氏“方隆禮教,宗室之范”,遂“每蒙委及,四門之選,負荷銓量?!?《魏書·元澄傳》)
元順,任城王元澄子,字子和。九歲師事樂安儒士陳豐,十六歲通《杜氏春秋》。有詩、賦、表、頌數十篇。(《魏書·元順傳》)
元熙,字真興,好學,俊爽有文才,聲著于世,為景穆孫中山王英子,與弟誘、略等具受學于儒士劉蘭。(《魏書·元熙傳》)
元延明,文成帝孫,襲父安豐王猛爵,博極群書,兼有文藻,所著詩賦贊頌銘誄三百余篇,與中山王熙弟臨淮王或等,并以才學令望有名于世,具有較高的經學修養,曾受詔與當世碩儒崔光共定服制。(《魏書·元延明傳》)
元勰,高祖弟,受封彭城王。敏而耽學,不舍晝夜,博綜經史,雅好屬文。(《魏書·元勰傳》)
元愉,高祖子,受封京兆王,好文章,頗著詩賦,曾招四方儒學賓客嚴懷真等數十人,館而禮之。(《魏書·元愉傳》)
元懌,高祖子,受封清河王,幼而敏惠,博涉經史,兼綜群言,有文才。(《魏書·元懌傳》)
等等。至于像高祖這樣的“銳情文學"之士,本身就是推動拓跋氏發展經學教育的代表人物,其經學修為就更不用說了。
二、經學對北魏皇族文學創作的影響
北魏皇族對經學的接受,對其文學創作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具體表現在:
在詩歌創作上,繼承了儒家“詩言志”的傳統?!霸娧灾尽钡恼f法最初見于《尚書》。《尚書·舜典》云:
帝日:“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p>
“《舜典》系偽托,約成于戰國之世”。因此,這種說法最早出現在戰國。但在戰國之前,“詩言志”作為一種認識就已經出現了,《詩經》中的很多作品,實際上就是作者的“言志”之作。后來,儒家接受這一認識,并把它發展成儒家最基本的文藝思想。《莊子·天下》云:“鄒魯之士,捂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荀子》的“詩言是,其志也”,《詩大序》的“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等,都是這一思想的具體體現。受這一思想影響,北魏皇族在從事詩歌創作時,也強調賦詩言志?!段簳と纬峭踉聘阶映蝹鳌吩疲? 時詔延四廟之子,下逮玄孫之胄,申宗宴于皇信堂,不以爵秩為列,悉序昭穆為次,用家人之禮。高祖日:“行禮已畢,欲令宗室各言其志,可率賦詩?!?/p>
“志”,指隋志”,包括“意”和“情”兩層含義?!霸娧灾尽北蝗寮医邮苤?,“志”開始被定義化,逐漸剝掉了“情”這層意思主要指“意”,即“意向、愿望、思想、懷抱,也就是被儒家倫理道德所規范的思想和意向。汪耀明在《西漢文學思想》中說:儒家“在論詩時,常常只說‘言志’而不直言‘抒情’。這是因為‘志’偏重于理智,是經過一定倫理道德規范的理性范疇,而‘情偏重于感情,是未經規范的自然本質,為了維護封建道德,鞏固統治秩序,他們強調言志而不倡導抒情。”因此,“詩言志”,主要是以詩言儒家的倫理道德,言被儒家倫理道德所規范的思想和意向。北魏皇族的詩歌創作實踐正是對這一思想的繼承。高祖征沔漢時,饗侍臣于懸瓠方丈竹堂。座中,高祖歌日:“白日光天無不耀,江左一隅獨未照?!迸沓峭踣睦m歌日:“愿從圣明兮登衡會,萬國馳誠混江外”。君臣聯詩表達了儒家的政治理想。孝明帝時,元叉專權,幽隔帝后母子,元熙起兵勤王,不果被殺,死前作《絕命詩》二首,其一云:“義實動君子。主辱死忠臣。何以明是節。將解七尺身?!北磉_了作為臣子至死忠君的仁義之節。
實際上,用詩來言儒家之志,已經成為北魏皇族詩歌創作的一條基本理念?!段簳と纬峭踉聘阶映蝹鳌吩疲?/p>
車駕還洛,引見王公侍臣于清徽堂。高祖日:“此堂成來,未與王公行宴樂之禮。后東閣廡堂粗復始就,故今與諸賢欲無高而不升,無小而不入。”因之流化渠。高祖日:“此曲水者亦有其義,取乾道曲成,萬物無滯。”次之洗煩池。高祖日:“此池中亦有嘉魚。”澄日:“此所謂‘魚在在藻,有頒其首’?!备咦嬖唬骸扒胰 踉陟`沼,于初魚躍’?!贝沃^德殿。……高祖曰:“光景垂落,朕同宗則有載考之義。卿等將出無遠,何得默爾,不示德音?!奔疵S門侍郎崔光、郭祚,通直郎邢巒、崔休等賦詩言志。
孝文帝要求崔光、郭祚、邢巒、崔休等賦詩以“示德音”就是很好的說明。
在賦文創作上,北魏皇族繼承了儒家“以經世務”導言的精神。儒家通經的目的,“旨在致用”。因此儒士作文,一般“以‘治世’與‘痛世’為兩個支撐點”,或諫或頌,所寫的無外乎是“治世”之言或“痛世”之言”。北魏皇族的賦文創作繼承了儒家這一傳統。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孝文帝車駕幸鄴,經比干之墓,作《吊殷比于墓文》。其序云:
唯皇構遷中之元載,歲御次乎閹茂,望舒會于星紀,十有四日,日唯甲申。子揚和淇右,蹀駟鄢西。指崧原而搖步,順京途以啟征。路歷商區,轄屆衛壤。泛目睇JlI,縱覽觀陸。遂傍睨古跡,游瞰曩風,睹殷比干之墓,恨然悼懷焉。乃命馭駐輪,莢驥躬矚,荊朽荒朽,工為綿薨。而遺猷明密,事若對德??窈笾x,傷貞臣之嫜節。聊興其韻,貽吊云爾。
創作目的是“傷其忠而獲戾”,感嘆忠臣之不遇。
在北魏賦文創作中,就目前所見,最具代表性的當推元順的《蠅賦》:
遐哉大道,廓矣洪氛。肇立秋夏,爰啟冬春。既含育於萬姓,又芻狗而不仁。隨因緣以授體,齊美惡而無分。生茲穢類,靡益于人。名備群品,聲損眾倫。欹脛纖翼,紫首蒼身。飛不能回,聲若遠聞。點緇成素,變白為黑。寡愛芳蘭,偏貪穢食。集桓公之尸,居平叔之側。亂嗚雞之響,毀皇宮之飾。習習戶庭,營營榛棘。反覆往還,譬彼讒賊。膚受既通,譖潤罔極。緝緝幡幡,交亂四國。于是妖姬進,邪士來,圣賢擁,忠孝摧。周昌拘于牖里,天乙囚于夏臺。伯奇為之痛結,申生為之蒙災?!而|鶚》悲其室,《采葛》懼其懷。《小弁》隕其涕,靈均表其哀。自古明哲猶如此,何況中庸與凡才!若夫天生地養,各有所親。獸必依地,鳥亦憑云?;騺韮x以呈祉,或自擾而見文?;蜇搱D而歸德,或銜書以告真。或天胎而奉味,或殘軀以獻珍?;蛑髌ざd禮,或牢豢以供神。雖死生之異質,俱有益于國人。非如蒼蠅之無用,唯構亂于蒸民。
時靈太后當權,近小專政,賢士屈沉,朝綱開始紊亂。在賦文中,作者以蠅作比,形象的揭露了“妖姬進,邪士來,圣賢擁,忠孝摧”的社會現實,指斥了“妖姬”“邪士”們“構亂于蒸民”罪惡行徑。
在選材上,北魏皇族詩文多以社會政治內容為主。文章的選材是為主題思想的表達服務。如上文所言,儒家詩文是用來傳遞儒家之志,以經世務的。因此,儒家文學多以社會政治內容為主。受儒家影響,北魏皇族詩文,在選材上,當然也就以社會政治生活為主。除了社會政治生活,北魏皇族詩文基本沒有吟風弄月、寫景之作,這從上引諸文就可得到印證。
在語言風格上,北魏皇族文學主要以質樸為特點。儒家認為,文是用來傳道的,“因事為文,文章的寫作,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孟子·萬章章句上》)。因此,儒家為文多求實用,不假雕飾。受這一思想影響,北魏皇族文學,在寫作上多用白描,語言風格質樸無華,這從上引諸文就可得到印證。孝文帝在詔書中一再強調文章要“務令辭無煩華,理從簡實”,實際上正是北魏皇族一貫追求這種語言風格的具體體現。
總之,北魏立國之后,出于政治統治的需要,接收了經學。受經學的影響,北魏皇族文學創作,在詩歌上,繼承了儒家“詩言志”的傳統;在賦文上,繼承了儒家“以經世務”的精神;在選材上,多以社會政治內容為主;在語言風格上,主要以質樸為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