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代中西交通的開展
石云濤
隋代在我國歷史上是一個過渡時期,由于大一統王朝的建立,隋時在各方面都表現出新的開拓。但隋朝的開拓往往沒有來得及展開,這與它統治時間太短有關。承繼隋代的開拓而展開的是代之而起的唐王朝,唐王朝在各方面都在隋代開拓的基礎上持續發展并達到高潮。中西交通與文化交流也是如此,其成就不容忽視。唐朝是中外交通和文化交流的輝煌時期,隋代的開拓和發展是唐朝中外文化交流興盛的前奏曲。
(一)
隋朝建立,西有吐谷渾、黨項羌,西北有突厥,皆與隋朝對抗。突厥東起遼東,西至西海(今里海),勢力強盛;吐谷渾以今青海為腹地,北及鄯善、且末。吐谷渾、突厥都地遏絲路要沖,對隋西北邊境屢有侵擾,時戰時和。因此,隋初與西域雖有交通,但規模不大。據《隋書·高祖紀》,開皇元年(581)三月,曾有白狼國“貢方物”。據杜佑《通典》卷187《邊防三》,白狼國在“蜀郡之西。”南方因有陳朝的存在,更無可能利用海上交通發展與海南以西各國的關系。當時與隋進行友好交往的主要是東北的高麗、百濟、靺鞨、契丹、倭國等。南北朝以來,西域諸國脫離中原政權的控制,先后陷于鐵勒、柔然、突厥。由于長期隔絕,隋初對西域情況不甚明了,《隋書·西域傳》云:“暨魏晉之后,互相吞滅,不可詳焉。”
至開皇四年(584),突厥由于內訌,加上隋朝的軍事打擊而勢衰,隋與突厥的力量對比發生了變化。東突厥臣服于隋,隋又賜突厥沙缽略可汗妻千金公主為楊姓,編之屬籍,改封大義公主,從而與東突厥建立了和親關系。此后又先后有安義公主、義成公主出嫁東突厥,信義公主出嫁西突厥。隋與西域諸國的交通始有開展。開皇四年,黨項羌“千余家歸化”[1],五年(585),其諸部落內附。六年(586),女國入隋朝貢。開皇九年(589),隋滅陳,與海南諸國始有交通,林邑遣使貢方物于隋[2]。不僅如此,隋之聲威亦及于四鄰。《隋書·西域傳》“吐谷渾”條記載:
(隋)平陳之后,(吐谷渾主)呂夸大懼,遁逃保險,不敢為寇。
這對中西交通的開展起到了推動作用。同傳同條記載:
(開皇)十一年,呂夸卒,子伏立。使其兄子無素奉表稱藩,并獻方物,請以女備后庭。
文帝未依其請,但在十二年(592),遣刑部尚書宇文弼出使吐谷渾慰撫之。十六年(596),以光化公主妻伏,從而與吐谷渾建立了和親關系。第二年,國人殺伏,立其弟伏允。伏允“使使陳廢立之事,并謝專命之罪,且請依俗尚主,上從之。自是朝貢歲至”[3]。開皇十六年(560),會州之戰之后,黨項羌“自是朝貢不絕。”[4]仁壽三年(603)六月,文帝下《令州縣搜揚賢哲詔》,中有“方今區宇一家,煙火萬里,百姓乂安,四夷賓服”之語[5]。不過由于西突厥、吐谷渾的存在,絲路交通仍存在很大阻礙。
隋煬帝即位,有經略四方之志。一方面進行軍事擴張,開拓疆域;一方面遣使與海、陸兩道絲路沿途國家進行交通。《隋書·地理志》云:
煬帝嗣位,又平林邑,更置三州。既而并省諸州,尋即改州為郡,乃置司隸刺史,分部巡察。五年,平定吐谷渾,更置四郡。……東南皆至于海,西至且末,北至五原,隋氏之盛,極于此也。
這為擴大中西經濟貿易與文化交流創造了重要的條件。
侍御史韋節、司隸從事杜行滿出使西域各國,展開了與西域的聯系和交往。《隋書》卷83《西域傳序》記載:
煬帝時遣侍御史韋節、司隸從事杜行滿使于西蕃諸國。至罽賓,得瑪瑙杯;王舍城得佛經;史國得十舞女、師子皮、火鼠毛而還。
王舍城(Rājagriha)即羅閱,古印度摩揭陀國悉蘇那伽王朝(前六至四世紀)的都城,城西南佛陀伽雅為釋迦牟尼成道之地。關于韋節等人的出使,同傳“安國”條又云:
煬帝即位之后,遣司隸從事杜行滿使于西域,至其國,得五色鹽。
韋節回國后撰有《西蕃記》一書,已佚。韋節等人的出使,擴大了隋對西域的了解,打破了中原地區與西域的長期隔絕狀態。
為了增進對西域的了解,擴大與西域諸國的貿易活動,經營西域,在韋節等出使西域不久,煬帝遣裴矩往張掖主持互市。裴矩是隋煬帝時對西域政策的制定者和執行者。
隋朝建立以后,“西域諸蕃款張掖塞與中國互市”[6]。張掖成為當時中西貿易中心,興盛時有四十多個西域國家的商人集中在這里經商。當時裴矩已經屢立大功,揚名朝廷,并擔任吏部侍郎。煬帝派這樣一位重要人物去張掖,其經營西域的目的是很明顯的。《舊唐書·裴矩傳》云:“矩知帝方勤遠略,欲吞并夷狄,乃訪西域風俗及山川險易、君長姓族、物產服章”。裴矩又“尋討書傳,訪采胡人”(《西域圖記》序)[7],了解各國的地理形勢、氣侯物產和風俗習慣,并把這些材料積累起來,于大業四年(608)撰成《西域圖記》一書,入朝奏之,受到煬帝贊賞。《隋書·裴矩傳》記載:
賜物五百段,每日引矩至御坐,親問西方之事。矩盛言胡中多諸寶物,吐谷渾易可并吞。帝由是甘心,將通西域,四夷經略,咸以委之”。
《西域圖記》共三卷,記44國事,且附地圖畫像,已佚。其序保存在《隋書·裴矩傳》中,是中西交通史的寶貴資料。據其序文,可知其書內容的大概。
臣聞禹定九州,導河不逾積石;秦兼六國,設訪止及臨洮。故知西胡雜種,僻居遐裔,禮教之所不及,書典之所罕傳。自漢氏興基,開拓河右,始稱名號者,有三十六國。其后分立,乃五十五王。仍置校尉、都護,以存招撫。然叛服不恒,屢經征戰。后漢之世,頻廢此官。雖大宛以來,略知戶數;而諸國山川未有名目。至如姓氏風土,服章物產,全無纂錄,世所弗聞。復以春秋遞謝,年代久遠,兼并誅討,互有興亡。或地是故邦,改從今號;或人非舊類,因襲昔名。兼復部民交錯,封疆移改,戎狄音殊,事難窮驗。于闐之北,蔥嶺以東,考于前史,三十余國。其后更相屠滅,僅有十存。自余淪沒,掃地俱盡。空有丘墟,不可記識。
皇上膺天育物,無隔華夷。率土黔黎,莫不慕化。風行所及,日入以來,職貢皆通,無遠不至。臣既因撫納,監知關市,尋討書傳,訪采胡人。或有所疑,既詳眾口,依其本國服飾儀形,王及庶人,各顯容止,即丹青模寫,為《西域圖記》,共成三卷,合四十四國。仍別造地圖,窮其要害。從西頃以去,北海之南,縱橫所亙,將二萬里。諒由富商大賈,周游經涉,故諸國之事,罔不遍知。復有幽荒遠地,卒訪難曉,不可憑虛,是以致闕。而二漢相踵,《西域》為傳,戶民數十,即稱國王,徒有名號,乃乖其實。今者所編,皆余千戶,利盡西海,多產珍異。其山居之屬,非有國名,及部落小者,多亦不載。
發自敦煌,至于西海,凡為三道,各有襟帶。北道從伊吾,經蒲類海鐵勒部、突厥可汗庭,度北流河水,至拂菻國,達于西海;其中道從高昌、焉耆、龜茲、疏勒,度蔥嶺,又經鈸汗、蘇對沙那國、康國、曹國、何國、大小安國、穆國,至波斯,達于西海;其南道從鄯善、于闐、朱俱波、唱磐陀,度蔥嶺,又經護密、吐火羅、挹怛、帆延、漕國,至北婆羅門,達于西海。其三道諸國,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其東女國、南婆羅門國等,并隨其所往,諸處得達。故知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門戶也。總湊敦煌,是其咽喉之地。
以國家威德,將士驍雄,泛礞汜而揚旌,越昆侖而躍馬,易如反掌,何往不至?但突厥、吐渾分領羌胡之國,為其擁遏,故朝貢不通。今并因商人,密送誠款,引領翹首,愿為臣妾。圣情含養,澤及普天,服而撫之,務存安輯。故皇華遣使,弗動兵車,諸蕃既從,渾、厥可滅,混一戎夏,其在茲乎?不有所記,無以表威化之遠也。
序文敘述了西域各國的變遷,記載了從敦煌出發西行至西海(地中海)的三條路線,分析了擊滅吐谷渾、突厥,渾一華夏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并提出了對西域征、撫并用的方針。對于研究中西交通和文化交流史來說,最重要的材料是自敦煌至地中海的三條路線,比之《魏書·西域傳》所記更加具體,代表了隋時對西域各國的認識水平。
后來煬帝經營西域,就是貫徹了裴矩本序中闡述的征撫并用方針。在隋煬帝開拓西域的過程中,裴矩做出了杰出貢獻。
首先征服突厥、吐谷渾,開拓西部疆界,擴大了隋之勢力范圍。吐谷渾與突厥成為隋與西域交通的兩大障礙,所謂“為其擁遏,故朝貢不通。”《隋書·西域傳》“吐谷渾”條記載:“鐵勒遣使謝罪,請降,帝遣黃門侍郎裴矩慰撫之。”裴矩趁機“諷令(鐵勒)擊吐谷渾以自效。鐵勒許諾,即勒兵擊吐谷渾,大敗之。伏允東走,保西平境。”裴矩建議煬帝同時出軍,從而擊潰了吐谷渾。于是“自西平臨羌城以西,且末以東,祁連以南,雪山以北,東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為隋所有。”隋于其地設立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對西突厥,裴矩建議煬帝實施分化離間,以減輕西突厥對隋西部疆域的威脅。大業六年(610),煬帝將西巡,遣侍御史韋節召西突厥處羅可汗,處羅不能從命,煬帝大怒,但又無如之何。《隋書·北逖傳》“西突厥”條記載:
適會其酋長射匱遣使來求婚,裴矩因奏曰:“處羅不朝,恃強大耳。臣請以計弱之,分裂其國,即易制也。射匱者,都六之子,達頭之孫,世為可汗,君臨西面。今聞其失職,附隸于處羅,故遣使來,以結援耳。愿厚禮使者,拜為大可汗,則突厥勢分,兩從我矣。”
煬帝依其計而行,果然造成射匱與處羅的失和,射匱既與隋通好,又擊破處羅,迫使處羅入朝,后來處羅還從征高麗。所以煬帝說:“往者與突厥相侵擾,不得安居。今四海既清,與一家無異,朕皆欲存養,使遂性靈。”
其次,裴矩貫徹對西域諸國進行招撫的政策,擴大了隋與西域諸國的交往。《隋書·西域傳序》云:
帝復令聞喜公裴矩于武威、張掖間往來,以引致之。其有君長者四十四國,矩因其使者入朝,啖以厚利,令其轉相諷諭。大業年中,相率而來朝者三十余國,帝因置西域校尉(按:《通典》卷191《西戎總序》作“西戎校尉”)以應接之。
由于史書記載缺略,“事多亡失,”《隋書·西域傳》所載有二十國。除吐谷渾、黨項、女國之外,與隋進行官方交往的西域國家與政權,見于記載的如下。
鐵勒,“大業三年,遣使貢方物,自是不絕云”(《隋書·北狄傳》)。
高昌,“煬帝嗣位,引致諸蕃。大業四年,遣使貢獻,帝待其使甚厚。……自是歲令使人貢其方物”(《隋書·西域傳》)。大業八年“十一月己卯,以宗女華容公主嫁于高昌王,”隋與高昌建立了和親關系(《煬帝紀》)。據杜佑《通典》卷191,“煬帝大業五年,(高昌王)伯雅來朝,因從擊高麗。還,尚宗女華容公主,八年,歸藩。”
康國,“大業中,始遣使貢方物”(《隋書·西域傳》)。杜佑《通典》卷193云:“唐居,……至隋時,謂之康國。”
安國,“即漢時安息國,……大業五年,遣使貢獻”(《 隋書·西域傳》)。
石國,“(國王)甸職以大業五年遣使朝貢,其后不復至”(同上)。據《通典》卷193《邊防九》,“石國,隋時通焉。”
焉耆,“大業中,遣使貢方物”(《隋書·西域傳》)。杜佑《通典》卷192云:“隋煬帝大業中,其王龍突騎遣使貢方物。”
龜茲,“大業中,遣使貢方物。(《隋書·西域傳》)。
于闐,“大業中,頻遣使朝貢。”((《隋書·西域傳》)。
吐火羅,“大業中,遣使貢方物。”(《隋書·西域傳》)。
米國,“大業中,頻貢方物。”(《隋書·西域傳》)。
史國,“大業中,遣使貢方物。”(《隋書·西域傳》)。杜佑《通典》卷193云:“大業中,始通中國。”
曹國,“大業中,遣使貢方物。”(《隋書·西域傳》)。(據《煬帝紀下》,事在大業十年七月乙卯)
何國,“大業中,遣使貢方物。”(《隋書·西域傳》)。
烏那曷,“大業中,遣使貢方物。”(《隋書·西域傳》)。
穆國,“大業中,遣使貢方物。”(《隋書·西域傳》)。
波斯,“煬帝遣云騎尉李昱通波斯,尋遣使隨昱貢方物”。 (《隋書·西域傳》)。
漕國,“漢時罽賓國也,……大業中,遣使貢方物。”(《隋書·西域傳》)。
附國,“大業中,來朝貢”(《 隋書·西域傳》)。《通典》卷187《邊防三》云:“附國,隋代通焉。在蜀郡西北二千余里。……煬帝大業四年,其王遣子弟宜林率嘉良夷六十人朝貢。”
據《通典》卷193《邊防九》,煬帝曾試圖交通天竺,“隋煬帝志通西域,遣裴矩應接西蕃諸國,多有至者,唯天竺不通,帝以為恨。”
由于隋朝的積極的外交活動,因而隋與西域各國保持著頻繁交往和友好聯系。大業四年(584),煬帝祠祭恒岳,西域十余國皆來助祭。[8]大業五年(609),煬帝西巡,至張掖附近的燕支山,“伯雅、吐屯設等及西域二十七國,謁于道左。”[9]“大業十一年(591)春正月甲午朔,(煬帝)大宴群僚。突厥、新羅、末曷、畢大辭、訶咄、傳越、烏那曷、波臘、吐火羅、俱慮建、忽論、訶多、沛汗、龜茲、于闐、安國、曹國、何國、穆國、畢、衣密、失范延、伽折、契丹等國并遣使朝貢。”[10]
第三,裴矩對西域的經營,保證了絲綢之路的暢通,“西域諸蕃,往來相繼”[11]。中原地區與西域各國重新加強了經濟貿易方面的往來。
煬帝時,西域三十余國頻至中原“朝貢”。西域諸國商胡也紛紛來長安、洛陽等地經商。煬帝在京城長安設立四方館,以待四方使客,各掌其方國及互市事。《隋書·百官志下》記載:
煬帝即位,多所改革。……鴻臚寺改典客署。初,煬帝置四方館于建國門外,以待四方使者,后罷之,有事則置,名隸鴻臚寺,量事繁簡,臨時損益。東方曰東夷使者,南方曰南蠻使者,西方曰西戎使者,北方曰北狄使者,各一人,掌其方國及互市事。每使者署,典護錄事、敘職、敘儀、監府、監置、互市監及副,參軍各一人。錄事主綱紀,敘職掌其貴賤立功合敘者,敘儀掌小大次序,監府掌其貢獻財貨,監置掌安置其駝馬船車,并糾察非違,互市監及副掌互市,參軍事出入交易。
裴矩令帝又在洛陽東市舉行盛會,邀請諸蕃酋長、各國使者和胡商參加,集娛樂、貿易為一體。當時,“帝令都下大戲,征四方奇技異藝,陳于端門街。衣錦繡、珥金翠者,以十數萬。又勒百官及民士女列坐棚閣而縱觀焉,皆被服鮮麗,終月乃罷。又令三市店肆皆設帷帳,盛列酒食。遣掌蕃率蠻夷與民貿易。所至之處,悉令邀延就坐,醉飽而散。蠻夷嗟嘆,謂中國為神仙。”[12]這長達一個月的貿易盛會具有國際性質,顯示了隋時中外交流的盛況。
第四,韋節的出使和裴矩的經營,使隋擴大了對西域的認識。韋節著《西蕃記》其書已佚,其書的內容,《通典》卷193《邊防九》中有片斷節錄,記載康國情形,是不見于前史的材料,說明這次出使,確實擴大了隋對西域的了解。據《通典》卷193《邊防九》,“劫國,隋時聞焉。在蔥嶺中。”“施羅伊國,隋時聞焉。在烏荼國北,大雪山坡上。”“越底延國,隋時聞焉。理辛頭河北。南至婆羅門國三千里,西北至賒彌國千余里,東北至瓜州五千四百里。”
(二)
隋代禁止民間私人從事海上貿易,據《隋書·高祖紀》載:
(開皇)十八年春正月辛丑,詔曰:“吳越之人,往承弊俗,所在之處,私造大船,因相聚結,致有侵害。其江南諸州,人間有船長三丈以上,悉括入官。”
煬帝亦無解禁之舉。但煬帝時,隋朝對南海諸國也展開了積極的外交活動。隋代以前,中國本早已向海外發展。據《漢書·地理志》,漢武帝時,漢使已遠至黃支國(在今印度)、已程不國(今斯里蘭卡)。三國時吳國孫權曾遣朱應、康泰等出使海南諸國,據《梁書·海南諸國傳》記載,“其所經及傳聞,則有百數十國。”最遠他們到扶南(今柬埔寨一帶)。但此后久不見有如此規模的沿海西行的活動。煬帝注意通過海路與西域國家進行交往。《隋書·南蠻傳》“赤土”條云:“煬帝即位,募能通絕域者,”沿海路出使赤土,常駿、王君政等人應募請使。
常駿出使的時間,《隋書·南蠻傳》云在大業三年(607)十月,《隋書·煬帝紀》云:大業四年(608)三月“丙寅,遣屯田主事常駿使赤土,致羅剎。”當以后說為是。據《隋書·煬帝紀》記載,大業四年三月,“壬戌,百濟、倭、赤土、迦羅舍國并遣使貢方物,”于是,煬帝即募人出使赤土以報聘,隨其使同往赤土,并“致羅剎”;但從南海郡(今廣州)出發的時間,當在十月。其年三月下詔,然后常駿等當隨赤土國使從洛陽出發,至廣州啟航當在十月。“致羅剎”當為“至羅剎”,《通典》卷188《邊防四》有“羅剎”條,云:“羅剎國在婆利之東。……隋煬帝大業三年,遺使常駿等使赤土國,至羅剎。”
赤土國在現在的馬來半島,[13]但具體的位置則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認為在泰國的宋卡(Song khla)、北大年(Patani)一帶;有人認為在馬來西亞的吉打(kedah)、吉蘭丹(kelantan)或彭亨(pahang)。此外尚有新加坡、蘇門答臘巨港(palembang)、加里曼丹、斯里蘭卡等說法。
《隋書·南蠻傳》記載常駿等人的行程云:
大業三年,屯田主事常駿、虞部主事王君政等請使赤土。帝大悅,賜駿等帛各百匹,時服一襲而遣。賚物五千段,以賜赤土王。其年十月,駿等自南海郡乘舟,晝夜二旬,每值便風,至焦石山(今越南中部峴港)而過,東南泊陵迦缽拔多洲(今越南占婆島)。西與林邑相對,上有神祠焉。又南行,至師子石(當今越南南岸昆侖島Condore,或其附近島嶼)。自是島嶼連接。又行二三日,西望見狼牙須國之山(此時航行已抵馬來半島東岸)。于是南達雞籠島(或云大雷丹島,或云吉蘭丹,或云今泰國春蓬海中島),至于赤土之界。
常駿等人受到赤土國王的熱情接待。同傳詳細記載了赤土國人對隋使殷勤恭謹的迎接和招待:
其王遣婆羅門鳩摩羅以舶三十艘來迎,吹蠡擊鼓,以樂隋使,進金鎖以纜駿船。月余,至其都。王遣其子那邪迦請與駿等禮見。先遣人送金盤,貯香花并鏡鑷,金合二枚,貯香油,金瓶八枚,貯香水,白疊布四條,以擬供使者盥洗。其日未時,那邪迦又將象二頭,持孔雀蓋以迎使人,并致金花、金盤以藉詔函,男女百人奏蠡鼓。婆羅門二人導路,至王宮。駿等奉詔書上閣,王以下皆坐。宣詔訖,引駿等坐,奏天竺樂。事畢,駿等還館,又遣婆羅門就館送食。以草葉為盤,其大方丈。因謂駿曰:“今是大國中人,非復赤土國矣。飲食疏薄,愿為大國意而食之”。后數日請駿等入宴,儀衛導從如初見之禮。王前設兩床,床上并設草葉盤,方一丈五尺,上有黃白紫赤四色之餅,牛、羊、魚、鱉、豬、玳瑁之肉百余品,延駿升床,從者坐于地席,各以金鐘置酒。女樂迭奏,禮遺甚厚。尋遣那邪迦隨駿貢方物,并獻金芙蓉冠、龍腦香。以鑄金為多羅葉,隱起成文以為表,金函封之,令婆羅門以香花奏蠡鼓而送之。
本傳記載常駿等歸國的情況:
既入海,見綠魚群飛海上。浮海十余日,至林邑東南,并山而行。其海水闊千余步,色黃氣腥,舟行一日不絕。云是大魚糞也。循海北岸,達于交趾。駿于六年春與那邪迦于弘農謁,帝大悅,賜駿等物二百段,俱授秉義尉,那邪迦等官賞各有差。
常駿等撰《赤土國記》二卷,《舊唐書·經籍志上》載錄。常駿出使赤土國是中國古代見諸記載的一次重要的航海與外交活動,其行程比之三國吳時朱應、康泰更遠,為增進中國與南海諸國的了解和友誼作出了貢獻。此后,赤土國多次遣使朝貢,南海諸國與隋建立正式外交關系,從而打破了中國與海南諸國長期隔絕的狀態。李延壽《北史·蠻獠傳論》云:“至于林邑、赤土、真臘、婆利,則地隔江嶺,莫通中國。及隋氏受命,克平九宇;煬帝篡業,威加八荒;甘心遠夷,志求珍異。故師出流求,兵加林邑,威振殊俗,過于秦漢遠矣,雖有荒外之功,無救域中之禍。……大業中,南荒朝貢者十余國。”
《通典》卷188《邊防四》“海南序略”云:“海南諸國,……自梁武、隋煬,諸國使至逾于前代。”《隋書·南蠻傳》記載海南諸國:“大業中,南蠻朝貢者十余國,其事跡多湮滅而無聞。今所存,四國而已。”即林邑、真臘、赤土、婆利。此外尚有丹丹、盤盤等。
林邑,“高祖既平陳,乃遣使獻方物,其后朝貢遂絕。“仁壽末年,文帝出兵征服林邑,“(林邑王)梵志復其故地,遣使謝罪,于是朝貢不絕。”(《隋書·南蠻傳》)。
赤土,自大業四年來朝,常駿等出使赤土,此后大業五年、六年皆遣使朝貢(見《隋書》之《煬帝紀》、《南蠻傳》)。
真臘,“大業十二年,遣使朝貢,帝禮之甚厚”(《隋書·南蠻傳》)
婆利,“自交趾浮海,南過赤土、丹丹,”乃至婆利國,“大業十二年,遣使朝貢”(《隋書·南蠻傳》)。據《通典》卷188《邊防四》,婆利“自古未通中國,(梁)武帝天監中來貢,隋大業中,又遣使貢獻。”
丹丹、盤盤,《隋書·南蠻傳》云:“于時南荒有丹丹、盤盤二國,亦來貢方物”。
另據《通典》卷188《邊防四》,扶南,“隋時其國姓古龍……隋代遣使貢獻。”
隋與赤土的友好交往,擴大了隋對海南諸國的認識,為唐代發展海外交通創造了必要的條件。《通典》卷188《邊防四》記載投和國,云:“投和國,隋時聞焉,在海南大洲中,真臘之南。”丹丹國“隋時聞焉,在多羅磨羅國西北。”“邊斗國(一云班斗)、都昆國(一云都軍)、拘利國(一云九離)、比嵩國,并隋時聞焉。扶南度金鄰大灣南行三千里,有此四國。”“杜薄國,隋時聞焉,在扶南東漲海中。”“薄刺國,隋時聞焉,在拘利南海灣中。”“火山國,隋時聞焉,去諸薄東五千里。……《扶南土俗傳》云:‘火洲在馬五洲之東可千余里。……’又有加營國北、諸薄國西……。”這里提到的《扶南土俗傳》當為隋時著作。“無論國,隋時聞焉,在扶南西二千余里。”據王應麟《玉海》卷16《地理·異域圖書》“唐西域記”記載,唐高宗時,達奚弘通曾泛海西行,橫渡印度洋,便是從赤土出海。他途經三十六國,抵達虔那。學者認為虔那在今阿拉伯半島南部。達奚弘通西行,應該說是建立在隋時擴大了對海南諸國認識的基礎之上的。
(三)
經過數年的經營和努力,隋朝擴大了對海南、西域諸國的認識,擴大了中西交通的規模,發展了中西之間的經濟貿易和文化交流。正在中西經濟文化交流方興未艾之時,隋朝由于階級矛盾激化,農民起義的烽火燃遍了全國各地,統治階級內部爭權奪利的斗爭也進入白熱化,于是中原地區進入戰亂時期,海南、西域諸國與隋剛剛興起的交往和交流又陷于中斷。史書中記載不少國家都是與隋始一交通,便“其后遂絕”了;對海南、西域不少國家則僅聞其名,也來不及進行接觸和交往。中西交通與文化交流,大約要到唐代貞觀中,才又恢復到煬帝統治時期的規模和水平。
由于實現了全國的統一,隋朝在當時的世界上是最強盛最先進的國家,廣大人民創造了巨大的物質財富,隋朝統治者逐漸形成了大國天子之心態。因此隋時采取貢賜形式的對外貿易。這種貿易的目的是為了揚其聲威,其特點是厚往薄來,為了贏得皇威遠被,四夷順服的虛名,不計成本,不惜代價。因此,隋朝特別是煬帝時期,發展了對外貿易,而隋朝卻沒有從對外貿易中獲取經濟上應得的實際利益。加上煬帝意欲開疆拓土,對外頻年用兵,每歲巡邊,招撫四夷,造成人力財力的大量耗費。《隋書·食貨志》云:
又以西域多諸寶物,令裴矩往張掖,監諸商胡互市。啖之以利,勸令入朝。自是西域諸蕃,往來相繼,所經州縣,疲于送迎,縻費以萬萬計。
《舊唐書·裴矩傳》云:
及滅吐谷渾,蠻夷納貢,諸蕃懾服,相繼來庭。雖拓地數千里,而役戍委輸之費,歲巨萬計,中國騷動焉。
為了吸引西域諸國朝拜于隋,則不惜以利相誘,同上書同傳記載:
帝將巡河右,復令矩往敦煌,矩遣使說高昌王麴伯雅及伊吾吐屯設等,啖以厚利,導使入朝。
為了顯示隋朝的富強,則大事鋪張,虛張聲勢,同上書同傳記載:
及帝西巡,次燕支山,高昌王、伊屯設等及西蕃胡二十七國,盛服珠玉錦罽,焚香奏樂,歌舞相趨,謁于道左。復令武威、張掖士女盛飾縱觀,騎乘填咽,周亙數十里,帝見之大悅。
《資治通鑒》卷181,“煬帝大業六年”條記載:
帝以諸蕃酋長畢集洛陽,丁丑,于端門街盛陳百戲,戲場周圍五千步,執絲竹者萬八千人,聲聞數十里。自昏至旦,燈火光燭天地;終月而罷,所費巨萬。自是歲以為常。諸蕃請入豐都市交易,帝許之。先命整飾店肆,檐宇如一,盛設帷帳,珍貨充積,人物華盛,賣菜者亦籍以龍須席。胡客或過酒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飽而散,不取其直,紿之曰:“中國豐饒,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驚嘆。其黠者頗覺之,見以繒帛纏樹,曰:“中國亦有貧者,衣不蓋形,何如以此物與之,纏樹何為?”市人慚不能答。
東突厥歸附隋朝后,隋與東突厥之間的貢賜乃不等價交換。僅以啟民可汗為例,《隋書·北狄傳》“突厥”條記載:
大業三年四月,煬帝幸榆林,啟民及義成公主來朝行宮,前后獻馬三千匹。帝大悅,賜物萬二千段。
這還不算,“帝法駕御千人大帳,享啟民及其部落酋長三千五百人,賜物二十萬段,其下各有差。”煬帝“幸啟民所居,啟民奉觴上壽,跪伏甚恭,”煬帝大悅,則又“賜啟民及主金甕各一,及衣服被褥錦彩,特勤以下各有差。”“明年,(啟民)朝于東都,禮賜益厚。”
《隋書·五行志下》云:
帝每歲巡幸,北事長城,西通且末,國內虛耗。
所以隋煬帝時的對外政策和舉措,受到后人的不少批評。《隋書·西域傳》后史臣評曰:
自古開遠夷,通絕域,必因宏放之主,皆起好事之臣。張騫鑿空于前,班超投筆于后,或結之以重寶,或懾之以利劍,投軀萬死之地,以要一旦之功,皆由主尚來遠之名,臣殉輕生之節。是知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也。煬帝遠見摹宏侈,掩吞秦漢;裴矩方進《西域圖記》以蕩其心,故萬乘親出玉門關,置伊吾、且末,而關右暨于流沙,騷然無聊生矣。若使北狄無虞,東夷告捷,必將修輪臺之戍,筑烏壘之城,求大秦之明珠,致條支之鳥卵,往來轉輸,將何以堪其敝域哉!古者哲王之制,方五千里,務安諸夏,不事要荒。豈威不能加,德不能被?蓋不以四夷勞中國,不以無用害有用也。是以秦戍五嶺,漢事三邊,或道饉相望,或戶口減半。隋時恃其強盛,亦狼狽于青海。此皆一人失其道,故億兆罹其毒。若深思即敘之義,固辭都護之請,返其千里之馬,不求白狼之貢,則七戎九夷,侯風重譯,雖無遼東之捷,豈及江東之禍乎!
根據這一段論述,隋朝的滅亡,幾乎就是煬帝的對外政策造成的。
《隋書》由唐初宰相魏征等奉敕編撰,其著史之目的是“多識前古,貽鑒將來。”唐王朝是在隋朝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唐初統治者目睹隋王朝大廈土崩瓦解的過程,深以為誡。為了謀求長治久安之術,他們時時處處以亡隋為鑒。在貞觀君臣的論議中,經常展開對隋朝滅亡的原因的探討,他們常常把煬帝的各種舉措施為與其身死國滅聯系起來。于是煬帝的對外政策和開疆拓土自然也成為其亡國的原因之一。特別是唐初經濟尚未恢復之時,貞觀君臣更反對“以四夷勞中國”、“以無用害有用。”上引史臣評論,就代表了貞觀之初太宗君臣的這種思想。在這種思想指導下編撰隋史,煬帝、裴矩等在開拓疆域和對外交往方面的過失就被過分強調了。
我們看到,隨著唐朝經濟的逐步恢復,當國力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強時,太宗也一樣開始了對四夷的用兵,開展貢賜形式的對外貿易。其舉措施為其實是踵煬帝余緒的。這時盡管太宗的行為受到過臣下的批評,卻動搖不了太宗擴張的決心。《舊唐書·褚遂良傳》記載,太宗滅高昌后,每歲調發千余人防遏其地,褚遂良上疏反對,以為“糜費中華,以事無用”,太宗卻沒有聽從他的意見。
但是認真分析起來,煬帝開展對外交往和經濟貿易,唐初君臣對煬帝行為的批評以及貞觀后期唐朝的對外政策的變化,卻是從不同方面反映出同樣的思想觀念,那就是處理對外關系方面的天朝上國觀念,建立在這種觀念之上的貿易關系必然是朝貢賚賜形式。在統治者看來,與異域各國的交往都是對他們的加恩體恤,這是“上國天子”、“天可汗”對附屬國的安撫之責任,而不是在經貿活動中的平等互利。于是當國力強盛時,則以貢賜貿易顯示其皇威遠被恩加四夷,而國力衰敝時,就視這種貿易活動為負擔,是勞敝中國,以無益害有用。因此認識到這些,當我們評價隋煬帝時的對外政策時,應該注意到貞觀君臣一偏概全的觀點,全面抹殺其積極的方面。既看到其失,也看到它在中外經濟文化交流方面開拓之功,它在客觀上對中外經濟文化交流起到了推動作用,為唐代經濟文化交流的高潮奠定了一定的基礎,成為中外文化交流史上一個新的高峰的開始。 注 釋
[1]《隋書》卷83,《西域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1846頁。
[2]《隋書》卷82,《南蠻傳》,第1832頁。
[3]《隋書》卷83《西域傳》,第1844頁。
[4]同上,第1846頁。
[5]《隋書》卷2,《高祖紀下》,第51頁。
[6]《舊唐書》卷63,《裴矩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2406頁。
[7]《隋書》卷67,《裴矩傳》,第1579頁。
[8][9]同上,第1580頁。
[10]《隋書》卷4,《煬帝紀下》,第88頁。
[11]《隋書》卷24,《食貨》,第687頁。
[12]同[7],第1581頁。
[13]張廣達《海舶來天方,絲路通大食》,收入周一良主編《中外文化交流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7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