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陳寅恪——孤獨的中國文化“托命之人”
姚蟬
論文關鍵詞:孤獨 文化 獨立 自由
論文摘要:作為中國文化的“托命之人”,陳寅格先生的文化態度與思想精神是一種學術態度和思想精神。在那樣一個社會、政治、文化大轉型的時代里,他選擇遠離政治權力風暴的中心,孤獨地徜徉在中國上下五千年歷史文化長河中,在已凝固的字里行間,窺測貫注于其間的生命律動。先生對于中國文化而言,體現著一種更深遠的歷史意義和沉重的文化承載;先生的學術經歷與人生磨難,曲折地呈現給學人的是一望無際、郁郁蔥蔥的精神森林。
雨果說:“孤獨使人明白,使人燃燒,并把人引向偉大的熱忱,用千種燦爛,用萬種奇妙,慢慢造就一個人的靈魂。”陳寅格先生就是這樣一個孤獨的漫步者。在那樣一個社會、政治、文化大轉型的時代里,他目睹并親歷維新變法、辛亥革命、“五四”浪潮、抗日戰爭、“文革”等的洗禮,無法不感受到近代中國屢遭外侮,有清中興一代已成殘跡的哀感,更切膚體會到社會紛亂變異下文化與社會風習的分崩離析。故此,他選擇遠離政治權力風暴的中心,游學海外,博聞強識,設杏壇執教鞭,“續命河汾”,獨自徜徉在中國上下五千年歷史文化長河中,在已凝固的字里行間,窺測貫注于其間的生命律動。“他眼中的歷史,充斥著興亡盛衰的痛感;他視覺中的文化,緊緊扣著關系于民族盛衰學術興廢這一主旨。
祖父的壯志難酬,父親的含悲而逝,兄長的命賽早瘍,三位先生至親至愛之人的相繼離去,夢般消逝的世家繁華,已使他對生命的感悟中蒙上一層怨苦意識,心靈敏感、纖細、寂寞。加之王國維的自沉與臨終“文化托命”,先生在這個世界上愈顯形單影只,愈知落在他肩上的責任之重大。他更進一步思索中國文化的本質和出路問題,陷人了一種兩難境地。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在先生心中,交織著理智與情感的糾葛,理智上他清醒地認識到中國文化的基本價值正在隨風逝去,走向歇絕的歷史命運,但情感上卻無法擺脫對此文化的深深眷戀。對先生而言,做全面繼承文化傳統的“國粹派”很難,但要他做全面拋棄傳統文化的“西方論者”也不易。于是,他不得不選擇第三條道路:既要維護傳統文化的內核和民族性,又能實現其蛻變與飛躍,以適應現代社會需要的文化重建之路。這種文化視角與那些“要摧毀、清算舊世界”者或“抱殘守缺”者有著本質的區別。比起前者,它多了一種文化意義上的寬容;比起后者,又多了一種放眼看世界的文化心理磨礪。
窮其一生,先生無不在以近代的理性精神,探索和闡釋傳統文化,乃至其生命的深處無不氮氯彌漫著傳統文化的意緒與精神。在他看來,“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終必復振”。他畢生崇尚氣節,貶斥義利,推揚宋賢,以士的精神自持。學術活動中,也始終洋溢著“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生命熱情,并以弘揚民族優秀文化、期待“終必復振”為宗旨。為了這個目標,他堅持著文人的操守,百折不撓,始終不渝,在以維系民族文化命脈為己任的同時,亦汲取西方啟蒙時期以來知識分子所高揚的學術獨立的自由精神,倡言“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侄桔,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用生命呵護心靈中這片學術的凈土,維護學術的尊嚴。
在時世的動蕩中,在積極人世和消極遁世之間,先生選擇的是以學術為安身立命之本,在學術中尋找自我、確立自我的價值。選擇了“邊緣”與“流浪”,也就選擇了寂寞與痛苦,陪伴他的,只有無盡的長夜和青燈下的孤寂。
一、清華園的寂寞與苦心
文化的秘密從根本上說是語言的秘密,文化密碼的破解也主要取決于語言密碼的破解。秉承這樣的一種理念,先生歐游十三載,學習梵文、希伯來文等22種語言,帶回西人之蓬勃發展的東方學,欲在人才濟濟的水木清華中,傾其滿腹于孜孜學子們。
講學4年間,隨先生專修的弟子寥寥可數,卻因其繁復的考據、細密的分析被學生垢病:使人昏昏欲睡,興味索然。先生所講年代學(歷法)、邊疆民族歷史語言(蒙文、藏文)以及西夏文、梵文的研究,冷僻之外,對學生的語言能力的要求也頗高,故少有人能接受。
面對著西人之東方學蓬勃發展與國人在該領域中的毫無建樹,焦慮之情充溢于當時的許多學者的心間。先生面臨著這種令人尷尬的學術情形,也大發感慨:“敦煌者,我國學術之傷心史也。”“自發現以來,二十余年間,東起日本,西迄法英,諸國學人,各就其治學范圍,先后咸有所貢獻。吾國學者,其撰述得列于世界敦煌學著作之林者,僅三數人而已。 “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魯仲兩無成,要帶諸君洗斯恥。
對這種東方學研究落后的學術狀況的焦慮,事實上隱含著先生對中國學術獨立乃至民族精神獨立之企盼。歷史之責任與國家興亡之命運緊密相連。他不但要通過求證史實積極尋找濟世良藥,而且還要把這種意識傳達給后學,激勵他們以積極的態度研究歷史。可是天不遂人愿,面對充滿求知欲但大腦中對老師所講內容又是“空空如也”的學生,焦慮之余,卻又無可奈何。
先生曾反復說:“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必須具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懸想當時的寂寞情形和壓在先生心頭的職責感,我們就能真切地理解那回蕩在清華園上空近乎“獨語”的講課聲中所包含著的一個學者的學術堅守、學術期望和學術苦心。
1932年夏,先生又一次將自己置于孤立無援的境地。時值清華大學中文系招收新生,先生應系主任之邀出考題,因先生一家準備第二天前往北戴河休養,“遂匆匆草就普通國文試題”,即作文題《夢游清華園記》以及對對子—“孫行者”、“少小離家老大回”。試后,對僅占10%分值的“對對子”一題,立刻引發社會上的廣泛爭鳴,討伐聲頓時風起云涌,多數以為這是舊學的看家本領在向新文化挑戰,只有微弱的贊同之音淹沒無聲。 嗚呼!先生之良苦用心何人能解?“所對不逾十字,已能表現中國語文特性之多方面。其中有與高中卒業應備之國文識相關者,亦有漢語漢文特殊優點之所在。”此種方法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出中國傳統語文的真正特色,更看出跟印歐語系區別具體之處。先生關注的是漢語的文化特征和世界地位,對民族傳統語文充滿自信,他要矯正的可是當時普遍存在的盲目西化問題。
先生不是主動人世的人,一直自覺保持一種恬淡自安的個人風格,埋頭于學術研究。出試題本身也是受人之請,整件事極具偶然性。然而就是這一偶然事件令一個學術人格突然介人到公共生活中,成為決定許多考生升學命運的人。對于那些和此事相關或關注此事的人來說,這一出場就給公眾一個不小的刺激,成為風口浪尖的眾矢之的。
韋伯說:“在學術領域中,只有純粹獻身于事業的人,才有‘人格’可言。先生應該是最鮮明地體現了這一意義上的學術“人格”,甚至可以說是樹立了學術人格的高標。堅守學術人格者,必然有對學術倫理的高度遵循。學術倫理要求以求真為目的,為了避免主觀態度介人常追求一種“價值無涉”的倫理標準,并不在意外在的價值判斷。而在社會生活中,人們受到社會倫理有形和無形的制約,以鮮明的價值觀為判斷標準,以“進步”和“落后”為標簽。在這個領域有激烈的價值觀的沖突和對抗,順應時代潮流的被認定為“進步”,和時代潮流有抵觸的往往被貼上“頑固”或“倒退”的標簽。在現實生活中,具有學術人格的人往往與社會生活疏離,具有充分學術人格的人對社會生活的疏離也會更遠。
所以,先生常常感覺到與社會生活的隔閡,他在給唐長孺的一封信里說自己“以閉門造車之學不希強合于當世”。,堅持自己“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先生精深的學術研究實際上使他與現實生活拉開了距離,以學術的態度對待依然緊張對壘中的文白之爭,其本質上還是學術人格與現實生活所遵循的社會倫理格格不人。無奈“眾人皆醉我獨醒”,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時間來沖淡一切。
二、頌紅妝的移情與慨嘆
對于那些從舊時代走過來的學者,都經歷了建國后一系列運動的批判與沖測:從1954年批判俞平伯紅學思想及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體系,到1957年反右和“興無滅資”,其間亦加上整改、“雙反運動”、“紅專大辯論”、“厚今薄古”運動、“雙改”等一系列的運動。先生也未能幸免,大字報來勢兇猛、用詞激烈:“拳打老頑固,腳踢假權威”,“烈火燒朽骨,神醫割毒瘤”等,先生的學術被稱為“資產階級偽科學”。呵護文化的苦心不被理解,凝聚心血的學術被批得一錢不值,先生對現實絕望了。孤寂也就成了他晚年詠嘆的主調:“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心靈之苦與失明、胺足所帶來的身體之苦交織,身心的痛楚時時嚙咬著他的內心,撥動他富于詩人氣質的敏感的心弦。然而苦澀的生命終需有幾許光明的寄托,“頌紅妝”成為先生用以忘卻現實身心痛苦、寄予人生的慨嘆。“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他停止了授課,埋首于著述。
先生把自己內心的情感傾注在柳如是的身上,她的身世和生命浮沉,尤其是她那令人憐惜的才華,遭逢時代的轉型,那種花開花落的無可奈何,那種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無力感,那種美好的一切一點點被碾成童粉的傷心·····一代學人感慨的豈是一個幾百年前的弱女子,分明也是他的夫子自道—一個文人,哪怕有天縱之才,有滿腹經綸,也擋不住時代方向的轉換。他知道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的探索是無窮無盡的,他有著強烈的身世之感,敏感地呼吸到了綿延幾千年的文化正在無可挽回地走向衰亡,他是這種文化的托命之人。于是,他在歷史與文學研究中尋找社會變遷的軌跡,在舊體詩中感懷人生,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外在的,他內心深處有著揮之不去的力量:不是一個學人的學問、才氣,而是硬朗的人格底氣,是追求知識的自由、對學術獨立性的捍衛,他要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守護這樣的自由精神和獨立意志。
先生有著構建歷史巨廈的渴望,他期望能寫出恢宏的中國通史或中國文化史,但在晚年那樣的文化氛圍下,又兼雙目失明,他只能用心靈去感悟歷史了。先生留給世間最重要的也不是他的學術成就,不是那些有形的文字著述,而是無形的人格遺產,是一個人傲然獨立的精神風貌,那才是他穿越時空的力量所在。
作為中國文化的“托命之人”,陳寅格先生的文化態度與思想精神也是一種學術態度和思想精神,就像血液一樣流貫于他的全部著述之中。這就決定了他的歷史研究事實上也就是文化研究。不僅其史詩互證著作如《元白詩箋證稿》和《柳如是別傳》如此,而且其純史學著作如《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同樣如此。他不朦成為一個單純的考據學家,也不滿足于僅限于歷史領域的史學研究。他所努力追求的是要超越前人,為中國歷史的發展進程理清脈絡,為中國文化的未來指明方向。先生對于中國文化而言,體現著一種更深遠的歷史意義和沉重的文化承載;先生的學術經歷與人生磨難,曲折地呈現給學人的是一望無際、郁郁蔥蔥的精神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