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店《老子》與今本《老子》比較研究(三)
涂宗流
【摘要】《太一丙》與郭店《老子甲》有密切聯系,與今本《老子》相對應章節同中有異。郭店《老子甲》是“經”,《太一丙》是“說”,今本《老子》是戰國老子后學對春秋以降老子學說的整合。《太一丙》、今本《老子》對《老子甲》所提出的“道”進行了解說。
【關鍵詞】道;宇宙生成論;治國論;無為論
(《太一生水》、《老子丙》合稱)存簡28枚,簡長26.5厘米,575字。其中有10枚的文字分別見于今本《老子》17章,18章,35章,31章的中段和下段,另有4枚同見于郭店《老子甲》第10章上段和今本《老子》64章下段。此14枚所記載的文字,《郭店楚墓竹簡》謂之《老子丙》;其余14枚所記載的文字,不見于今本《老子》和郭店《老子甲》,《郭店楚墓竹簡》謂之《太一生水》。《太一丙》與郭店《老子甲》有密切聯系,與今本《老子》相對應章節同中有異。
1、老子后學對道的解說
郭店《老子甲》在論述以道佐人主治國時,提出了“有狀昆成……可以為天下母”的命題,春秋以降,老子后學對道“可以為天下母”進行了解說。
《莊子·天下》載:“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本”,始也,原也。這里的“本”,即“道”。精,《字匯·米部》:“凡物之純至者曰精。”“物”,萬物也。《列子·黃帝》:“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粗”,與“精”相對,指事物的表面現象。《莊子·秋水》:“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莊子·天下》成玄英疏:“本,無也;物,有也。用無為妙,道為精;用有為事,物為粗。”“有積”,富馀。《說文·禾部》:“積,聚也。”《莊子·天下》郭象注:“寄之天下乃有馀也。”“澹然”,恬淡貌。(宋)蘇軾《祭陳君式文》:“澹然無求,抱潔沒身。”“神明”,明智如神之謂。《淮南子·兵略訓》:“見人之所不見謂之明,知人之所不知謂之神。神明者,先勝者也。”《莊子·天下》成玄英疏:“貪而儲積于心,常不足;知足止分,故清廉虛淡、絕待獨立,而精、神、道無不在;自古有之也。”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是對興起于春秋晚期的道家精神的概括,“聞其風而悅之”的關尹、老聃乃老子后學。關尹,關令喜也。老聃,姓李,名耳,字聃,楚苦縣厲鄉人也。聃,擬讀為儋,即太史儋。老聃(儋)、李耳、太史儋實為一人。作為老子后學,對郭店《老子》所提出的“道”,關尹“主之以太一”, 老聃(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的論述見于《太一丙》,“建之以常無有”的論述見于今本《老子》。主, 通“注”,(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水部》:“注,注之云者,引之有所適也,故釋經以明其義曰注。”“主之以太一”,以太一注之,即以太一注釋“道”。建,明白布告,《周禮·天官·小宰》鄭玄注:“建,明布告之。”孫詒讓正義:“凡物建立之則眾共見,故引申之,凡明白布告亦曰建。”“建之以常無有”,以常無有建之,即以常無有明白布告何以為“道”。
郭店《老子甲》曰:“有狀昆成,先天地生,敓穆,獨立不改,可以為天下母。未知其名,字之曰道。”“為天下母”,母,根本、本原。《淮南子·俶真訓》高誘注:“母,本也。”道何以為天下母?道,廣大,混一不二,“天地未剖,陰陽未判,四時未分,萬物未生”(《淮南子·俶真訓》)之前,就已存在(“有道昆成,先天地生”)。因為廣大、混一,故曰“太一”。《太一丙》云:“太一生水”;“太一藏于水”。“生水”之“太一”乃“太一”的具象(“混沌”),“藏于水”之“太一”乃“太一”的抽象(“混沌”的運動、變化規律)。“太一”的抽象(“道”)在“水”的佐助下成“天”,在天的佐助下成“地”,以至成“神明”、“陰陽”、“四時”、“凔熱”、“濕燥”,成“歲”而止。“太一”的具象雖然生成了水,“太一”的抽象卻蘊藏在水之中,運行于四時,為萬物之“母”。
《太一丙》根據郭店《老子甲》“有狀昆成,先天地生”,將“道”鎖定在“天地未剖,陰陽未判,四時未分,萬物未生”之前,以“混沌”的廣大、混一(“太一”)釋“道”;以“太一”的具象“生水”、成“天”、“地”、“神明”、“陰陽”、“四時”、“凔熱”、“濕燥”,成“歲”而止,說明“道”為萬物之“母”;以“大一”的抽象存在于在萬物之中,說明“道”為萬物之“經”(法則)。在《太一丙》中,“太一”是“混沌”和“混沌”的運動、變化規律的統一,形而下為之器(“混沌”),形而上為之道(“混沌”的運動、變化規律)。形而上之道(“太一”的抽象)是萬物運動、變化的法則,也是社會、人倫的法則。這便是道家之所以提出“以道佐人主治國”的理論依據。
2、老子后學的宇宙生成論
郭店《老子甲》曰:“道恒亡名,樸雖微,天地弗敢臣。”“樸”,道的本真之性。《太一丙》云:“道[之出言],淡呵其無味也。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而不可既也。”對于“道”的形上性征,郭店《老子甲》指出“道”永遠沒有法子稱說,道的本真之性隱匿細微。《太一丙》進一步說明,“道”無形、無聲,看它看不見,聽它聽不到。《太一丙》的補充,使“道”的形上性征更加完備。“道”(太一)生水、生天地萬物之后,藏于水、藏于天地萬物之中,水、天地萬物乃負載“道”的形而下之器,而形而上之“道”“以己為萬物經”,永遠主宰著天地萬物,因此,“樸雖微,天地弗敢臣”,“道……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而不可既也”。
在宇宙生成問題上,《太一丙》以先于天地的“混沌”這一客觀存在為基礎,以“混沌”的廣大、混一為對象,抽象出“太一”這一概念。“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道”(太一)為萬物之“母”,“水”為萬物之首,由于水“反輔”才有“天”,由于天“反輔”才有“地”。“天地”次于水,由于天地“復相輔”才有“神明”,“神明”生成萬物。“神明”猶“神祇”,生成萬物的大自然力。《說文》:“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徐灝注箋:“天地生萬物,物有主之者曰神。”《說文》:“祇,地祇,提出萬物者也。”提出萬物,成物也。《爾雅·釋詁下》:“明,成也。”地祇,猶地明。《淮南子·泰族訓》:“天設日月,列星辰,調陰陽,張四時,日以暴之,夜以息之,風以乾之,雨露以濡之。其生物也,莫見其所養而物長;其殺物也,莫見其所喪而物亡。此所謂神明。”“生水”之“太一”乃天地未開之前的“混沌”,成天、成地、成神明以至成萬物的“大一”乃“混沌”的運動、變化規律。“混沌”是先于天地的客觀存在;“混沌”的運動、變化規律是成天、成地、成神明以至成萬物的必要條件,但如果沒有水反輔、天反輔、天地復相輔,“太一”(“混沌”的運動、變化規律)是不可能成天、成地、成神明的。水、天、地也是客觀存在。所以,《太一丙》以“有”釋“道”,提出了道家的宇宙生成論。
戰國初期老子后學編篡的今本《老子》(參見任繼愈《中國哲學史簡編》第112頁),將郭店《老子》甲、乙、丙全部溶入,認為“道”無聲又無形(寂兮寥兮),“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道”就是“無”。今本《老子》第1章云:“無,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在宇宙生成問題上,今本《老子》以“無”釋“道”,將《太一丙》以“混沌”的廣大、混一為對象,抽象出的“太一”,進一步抽象為“無”(無,名天地之始),將“太一生水”的“水”抽象為“一”,將“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的“天地”抽象為“二”,將“天地[復相輔] 也,是以成神明”的“神明”抽象為“三”。提出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今本《老子》第42章)的道家本體論。經過老子后學整合的今本《老子》,完成了老子本體論的建設,對后世產生了重要影響。
3、老子后學的治國論
郭店《老子甲》的中心內容是以道佐人主治國,表現出積極、進取的入世精神。郭店《老子甲》所主張的積極、進取,并不是功成名就,更不是高官厚祿,而是“其事好”(“其”,同“基”,謀慮。“事”,治理。“好”,美,善。即佐人主謀為把國家治理得盡善盡美)。如何佐人主謀為把國家治理得盡善盡美?郭店《老子甲》第11章提出了三條原則,即“為亡為,事亡事,味亡味”。“為”、“事”、“味”,都是有所為(積極、進取,有所作為)。“無為”、“無事”、“無味”,分別與“為”、“事”、“味”相對。要有所為,就不能為達到個人目的而有所求取;要佐人主治國(事奉他人),就不能役使他人;要品嘗滋味,就不能求有滋味,因為“無味而五味形焉”。郭店《老子甲》為什么提出這三條原則?其指導思想是什么?郭店《老子甲》沒有交代。
《太一丙》第5章云:“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安有不信。猷乎其貴言也,成事遂功,而百姓曰我自然也。”(三皇五帝的太古之世,百姓只知有君;其次德衰,仁義為治,百姓被其仁懷其義,親之譽之;其次以刑法為治,百姓畏而避之。誠信不足,于是百姓不信任。順乎民意,不輕易發表意見,讓百姓自遂其意,辦好事情,成就功業,因而百姓說我自然如此。)這里先客觀地敘述由“大上”(三皇五帝之世)的“德”治到戰國時代以刑法為治的全過程;然后指出,以“道”治國必須順乎民意,不輕易發表意見,讓百姓自遂其意,辦好事情,成就功業。“猷乎其貴言,成事遂功”,這就是對郭店《老子甲》提出的“為亡為,事亡事,味亡味”三條原則的說明,也是對郭店《老子甲》提出這三條原則的指導思想的交代。
概括地說,郭店《老子》以道佐人主治國的基本思想就是:以道佐人主“為亡為,事亡事,味亡味”,順乎民意,不輕易發表意見,讓百姓自遂其意,辦好事情,成就功業,謀為把國家治理得盡善盡美。
今本《老子》將郭店《老子甲》的“為亡為,事亡事,味亡味”、《太一丙》的“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安有不信。猷乎其貴言也,成事遂功,而百姓曰我自然也”全部溶入。郭店《老子甲》的“為亡為,事亡事,味亡味”在今本《老子》第63章。今本《老子》在反對有為、反對變革的思想指導下,增加了“報怨以德”的內容。原本是佐人主治國的積極進取的思想便成了希望社會不要有任何有為的“無為”思想。并且從“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入手,增加了“圣人終不為大”的內容,用客觀事物大小難易的辯證法,強化了不要有任何有為的“無為”思想。《太一丙》的“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安有不信。猷乎其貴言也,成事遂功,而百姓曰我自然也”在《太一丙》中,與“故大道廢,安有仁義;六親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亂],安有正臣”合為一章,而在今本《老子》中成為獨立的一章(第17章),竭力宣揚不要有任何有為的“無為”思想,認為“無為”是最好的統治原則,任何改革或積極的措施都是不可取的,甚至是有害的。因此,對新制度采取消極對抗的態度,反對統治者對人民發號施令。今本《老子》與郭店《老子》相比,在政治態度上是大大退步了。
4、老子后學的無為論
“道恒亡為”是郭店《老子甲》以“道”佐人主治國的核心命題。道為天下母,生成萬物,而無所求于萬物。故曰:對天下萬物,“道恒亡為也”。“恒亡為”(永遠無所求取)是“道”的精神,也是人主治國必須具備的精神。
郭店《老子甲》曰:“為之者敗之,執之者遠之。是以圣人亡為故亡敗,亡執故亡失。臨事之紀,慎終如始,此亡敗事矣。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教不教,復眾之所過。是故圣人能輔萬物之自然,而弗能為。道恒亡為也,侯王能守之,而萬物將自忄爲,忄爲而欲作,將鎮之以亡名之樸。夫亦將知足,知以靜,萬物將自定。”這一章有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論述圣人“亡為”、“亡執”、“慎終如始”、“欲不欲”、“教不教”,所以圣人治理天下,能順民意使百姓自然發展,而不妄為。第二個層次,論述“道”永遠無所求取,侯王能保有“道”,天下自然和諧穩定,為圣人能順民意使百姓自然發展而不妄為提供理論依據。
郭店《老子甲》又曰:“罪莫厚乎甚欲,咎莫憯乎欲得,禍莫大乎不知足。知足之為足,此恒足矣。”這一章的中心是張揚“知足”的“恒足”。“知足之為足,此恒足矣”是對前面的“甚欲”(過分的欲望)、“欲得”(無止境地貪求其所愛)、“不知足”(不自知滿足)的批判。“知足”的“恒足”是郭店《老子甲》無為思想的正面表達。
郭店《老子甲》的無為思想是以反對貪欲為出發點的,戰國老子后學對郭店《老子甲》的無為思想進行了修正。《太一丙》修正為“為之者敗之,執之者失之。圣人無為,故無敗也;無執,故[無失也]。慎終若始,則無敗事矣。人之敗也,恒於其且成也敗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之所過。是以能輔萬物之自然,而弗敢為。”由于時代背景不同,《太一丙》舍棄了“道恒無為也……知以靜,萬物將自定”一段。將“執之者遠之”修正為“執之者失之”;將“是以圣人亡為故亡敗”的“是以”刪去,“亡敗”之后增添了一個“也”字;將“臨事之紀,慎終如始,此亡敗事矣”修正為“慎終若始,則無敗事矣”。並增添了“人之敗也,恒於其且成也敗之”一句;將“教不教”修正為“學不學”。修正后的文字強調為道者必須順應自然,所表達的思想與戰國的歷史時代相一致。“教不教”,反映了春秋時代行“政教之事”的社會現實;而以刑法為治的戰國時代,由于“大道廢”,所謂“政教”已有名無實,將“教不教”修正為“學不學” 更切合歷史實際。
今本《老子》將郭店《老子甲》、《太一丙》有關論述無為思想的文字全部溶入。郭店《老子甲》第10章的第一層,在今本《老子》第64章中,被置于“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之后,作為其理論依據。郭店《老子甲》第10章的第二層的“道恒無為也”,在今本《老子》第37章中,被改成“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今本《老子》第37章與郭店《老子甲》第10章第二層在文字上雖只略有不同,但思想內容卻完全不同。任繼愈《老子新譯》第三十七章:“老子(按:指戰國老子)在政治上反對任何改革,反對有為,他把‘無為而無不為’當作最高原則。他希望社會不要有任何有為,人們不要有欲望,天下自然后會穩定。”今本《老子》在這里所表達的思想,是與郭店《老子甲》第10章第二層的思想不相同的,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對郭店《老子甲》的思想的改造。今本《老子》64章下段接近《太一丙》第7章;從所表達的思想內容來看,郭店《老子甲》第10章上段論述圣人“亡為”、“亡執”、“慎終如始”、“欲不欲”、“教不教”,所以圣人能順民意使百姓自然發展,而不妄為;《太一丙》第7章論述為道者要順應自然,必須“無為”(沒有個人企圖)、“無執”(沒有個人目的),必須“慎終若始”;今本《老子》64章先“提出了一些變化、發展的觀點……老子(按:指戰國老子后學)為了防止事物變到它的對立面,他采取了一些預防的措施,他要在新事物剛剛出現時,把它消滅掉,免得發展起來,壯大了不好辦。”接著論述“為了避免工作失敗,最好不工作,為了避免損失,最好不占有。不要求知,不要學習,就可以不犯錯誤。”(見任繼愈《老子新譯》)今本《老子》大異于郭店《老子甲》,表現出一種消極、退守的情緒,將郭店《老子甲》的無為思想修正為對社會不要有所作為的保守思想。